聘賢(14)
前些日子,他收到張之萬從南皮寄來的信。信上說:舍弟擢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要不多久,或實授侍郎,或外放巡撫。若內授侍郎則罷了,若外放巡撫,乃一方諸侯,正可以藉此做一番事業。彼時開府立幕,必將廣納人才,望賢契前去就他。對舍弟而言,得一大才相助,如同增一臂膀;對賢契而言,平生才學可得施展,此亦為極好之機遇,切望留意。
桑治平接到這封信後,很為張之洞的超常擢升而高興。張之洞的確是官場中的人才,他的翰林做得與眾不同,可知他今後的巡撫也會做得與眾不同,為這種有才的朋友佐幕是可為的,何況自己多年來所積累的治世實學,也總得有所施展才是。不過,轉念他又想,已是過了四十歲的人,精力早不如從前的充沛,對世事也看清看淡了許多,辦起事來大概也不會有太高的熱情;再說,畢竟是為別人佐幕,不是自己做巡撫,古北口住得好好的,柴家莊也有一番雖小卻有意義的事業可做,有必要出去嗎?
正在桑治平如此思來想去的時候,他收到了張之洞的來信。
四 出山前夕,桑治平與張之洞約法三章
張之洞坐在大根駕駛的騾車上,沿著京師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經過兩天的搖晃顛簸,於午後到達古北口。張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還從沒有到過這裡來。他環顧一眼四周,果然地勢險要。
綿延四百餘里的燕山山脈,從這裡發源。它在發源處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處生就一道大峽谷。峽谷兩邊山坡峻峭,彷彿造化為方便下界芸芸眾生,讓他們有個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開似的。兩邊山坡都是堅硬的岩石。石縫裡頑強地生長著各種樹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叢,也有高聳雲霄的樟楠松柏。傳說為秦始皇時代建築,明代重修的古長城基本上儲存完好。它像一條不見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嶺上緩慢地爬行,一會騰空躍起,一會俯首低徊,給這處千年古隘壓上了沉重的歷史重荷,也給它增添了動態的生機和情趣。古老的關樓依然雄峙著,顯得威嚴勁挺。
由於山高路窄,行人稀少,這裡顯得格外的安靜幽深。剛過午後不久,太陽便看不見了,一切都罩上一層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樹木是灰黑的,古長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點點的民居是灰黑的,連廢置多年的行宮也是灰黑的。關內關外,充塞著一股濃厚的肅穆氣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衛京師的神奧難測的險要關隘。
張之洞正在佇足神思的時候,有一個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著向他打招呼:“香濤兄,說來就來了!”
張之洞回頭一望,站在旁邊的正是桑治平。他高興地說:“正要向人打聽你的家,不想你就來了。你怎麼這樣巧就遇到了我!”
桑治平說:“你道古北口是京城?這裡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芝麻大點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聽鄰居說,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從京師坐騾車來,在關口停下,四處觀看。我想十有###是你。”
“那你接到我的信了?”
“前天就接到了。”
桑治平說著,一邊又與正在照料大青騾的大根親熱打著招呼,轉過臉來對張之洞說:“到家裡去吧,就在前面。”
張之洞主僕跟著桑治平,來到一座宅院門前。一道泥築的圍牆,圍出一個寬敞乾淨的四合院來。桑治平指著大門說:“請進吧,這就是寒舍。”
張之洞邁進門檻。正面四間是坐北朝南大瓦房,兩廂六間側房均為高粱秸蓋頂,庭院裡有一大塊種著蘿蔔、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雞鵝在菜地邊嬉戲。四合院裡洋溢著濃郁的農家氣息。
桑治平將張之洞帶至正房邊,指著右側的一間房說:“這是我的書房,我們就在這裡說話吧!”
坐下後,張之洞見書房左邊牆壁邊擺著一長條書架,上面整齊地放著百餘冊書籍。比起張之洞的書房來,桑治平的書大概不及十分之一。書架旁邊懸掛著一張條幅,上面寫著:
夫大丈夫能左右天下者,必先能左右自己。曰:大其心究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勢,定其心應天下之變。
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柴廣恭錄明誠意伯劉伯溫先生語。
張之洞面對這張條幅沉吟良久,心裡想:宇宙間從大的範圍來看是天下,從小的方面著眼即吾心,這二者其實是一回事。想左右天下,必先得左右自心。劉伯溫是個大智者。他回過頭來問桑治平:“聽說柴廣是你的岳丈,柴家是柴榮的後人,是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