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前幾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擾琴軒了。”張之洞面現悽惶:“慰庭,你這一走,就該輪到我了。”
“那是決不會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欽顯皇后特達之知,國家柱石,攝政王極敬重中堂的,聽說曾跟中堂虛心請教,如此批折,足見是以師禮待中堂。”
“我請攝政王多看看‘雍正硃批諭旨’。”張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終於搖搖頭說:“‘南人不相宋家傳’,南人亦可哀也已!”說完,踱著方步往外走。
袁世凱帶著他的兒子送到停在廳前的轎子邊,看他上轎抬走,方始轉回身來,一面走,一面問:“南皮剛才唸的那句詩,我沒有聽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傳’。”袁克文答說:“彷彿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詩。”
“你倒找來我看看。”袁世凱說:“何以南人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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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全眷回籍,其實還是袁世凱先走,家眷隨後出京。因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軍稍微寬一點。充軍是旨下即行,出城找個地方暫住,再備行裝,奉旨回籍雖不必這樣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授瞿鴻璣之例,為袁世凱掛了花車,可是送行的場面,卻不能相比。瞿鴻璣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門生,捧老師的場,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時不自檢點,驟失簾眷,被禍到此為止,決不會有何株連,且很可能還有復起之日,不妨留個將來京華重見的餘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凱不同。私宅致意,還不甚要緊,公然車站送行,顧慮甚多,亦因為袁世凱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車之時,情景淒涼,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兩個僚友送行。
一個是學部侍郎嚴修。他在北洋為袁世凱專管學務,由此而得循資晉升為學部侍郎。就私誼而論,對袁世凱自不無知己之感,所以前幾天特為袁世凱打抱不平,抗疏相爭,說“進退大臣,應請明示功罪,不宜輕加斥棄。”其功當然不必再談,其罪又何可明言?攝政王看的這個摺子,唯有把它“淹”了。而嚴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慮告病辭官。
另一個是楊度,現在以四品京堂派在憲政編查館行走,九年立憲,細列按年應辦事項的“清單”,就出於他的手筆。此人如在戰國,早已肘懸斗大金印,無奈他得識袁世凱時,已無開府北洋的風光。不過以他策土的眼光來看,可成大事者,始終只有一個袁世凱。
這天特地來送行,一則有傾心結交之意,再則亦有自高聲價的作用,“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他之來送袁世凱,若能予人以這樣的印象,便是絕大的收穫。
嚴修一上了花車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楊度自然追陪。袁世凱卻大為不安,“兩位厚愛,我自然感激。不過流言甚多,連我都被中傷了。”他很懇切地說:“兩位請吧!”
“聚久別速,後會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趁此機會,多談一談!”
“別自有說,禍不足懼!”楊度接著嚴修的話說。
袁世凱知道他“別自有說”是由於梁啟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憲派的中堅分子,不管是到京請願,或者著書立說,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應。所以他敢大言:“禍不足懼!”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憲派嗎?襄贊其事,很出了些力,也發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響,處處跟自己作對。同樣是立憲派,何可有兩種絕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凱由這一點聯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詔初頒時,康有為竟發通電,指他“弒君”,益覺不平。於是徐徐說道:“立憲的呼聲,高唱入雲,這是千秋萬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參末議,對歷史是交代得過的。我之被禍,未嘗不由改革官制,設憲政編查館而來,不過清夜捫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張四先生跟我交誼不終,通國皆知,而自朝廷宣佈立憲,他寫信給我,說‘昔日之窺公,固不足盡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誤會,一旦渙然,實在是我平生的快事!”
這是指張謇與他絕交二十年而復交一事,袁世凱得意之情,溢於詞色,臨歧話別,而有此豪情快語,自然使人高興,楊度不由得從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蘭地,以蓋作杯,快浮一白。
“不過,如今談立憲,亦猶如三十年前談洋務,太時髦了!是故立憲派亦有真、有假。”袁世凱拍著楊度的手背說:“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後英雄,可稱憲政的保姆,自然是立憲派。我看康梁就不見得了。”
“康梁師弟,似乎應有所區分。”嚴修說道:“如混為一談,稍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