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
“誠然,誠然!”袁世凱很快地說,然後轉臉問道:“有個叫胡衍鴻的革命黨,晢子,你熟不熟?”
“怎麼不熟?他是廣東人,一名漢民,字展堂。筆下很來得,我們在東京常有往還的。”
“好!”袁世凱略一躊躇又說:“我是開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談談,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報》給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還記得題目叫做《記戊戌庚子死事諸人紀念會中廣東某君之演記》,這‘廣東某君’據說就是胡衍鴻。其中記戊戌那年的內幕,頗得實情。”
這一說,嚴修跟楊度都大感興趣,因為天下皆知,戊戌政變由袁世凱告密而起,如今由當事人親口道來,自非道聽途說可比,所以都凝神靜聽。
“這胡衍鴻,我很佩服他!他說康有為一變再變,自欺欺人,一點不錯。康有為前後有‘五個退化’。”
所謂“五個退化”是胡衍鴻的批評:“康有為初時,說要創一個大教。他見中國用孔子教,幾千年人心晦塞,民氣奄弱,他說弟子之不肖,未必因為師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純,現時中國卻用不著,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諸教的精義,融造參合起來,做一新教。平心論之,康有為此時志氣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號‘長素’,爭長素王,語雖狂妄,志氣之高確不可及。”嚴修問:“‘退化’何說?”
照胡衍鴻的說法,康有為由監生中了舉人,“打動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氣上是退化了一級。不過他講民主,也講民族,說過“保中國不保大清”的話,亦未足為非。
及至由舉人中了進士,去民遠而去官近,大談立憲,這立憲自然是君主立憲,無形中變成“保大清”,志氣上又退了一級。
到得上書言事,“屢蒙召見”,康有為論調又一變,“竟反背前日的話,以為實在連議院也可以不必開,憲法也可以不定,有這般的好皇上,但求講變法夠了!”這樣,志氣上豈非又退一級?
戊戌改變後,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命他起兵勤王,結果變做保皇。”胡衍鴻的詞鋒很銳利,他說:“勤王、保皇本應該沒有分別,然而解釋起來卻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駕入清君側,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說著勤王就該馬上去做,若是皇上沒有危險,也不必去勤他。”
接著胡衍鴻又說:“保皇卻不然,不必興兵動眾,只須集些錢財,不論何時何地,皇上沒有危難,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難,我也是這樣保他,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這裡,天涯地角,兩不相謀,也是一樣保法。康有為變到這個主義,要算他目前歸宿所在,卻比起勤王時節,又是第五級退化了!”
談到這裡,袁世凱停了下來,啜口茶閒閒地問楊度:“晢子,你在東京見過‘康聖人’所奉的‘衣帶詔’沒有?”
“多少人想見都見不到。我不信有此一詔!”楊度答說:
“康門高弟,亦頗不以此舉為然。”
“康門高弟”自是指梁啟超。袁世凱不知道楊度所說的“此舉”,包括康有為借“衣帶詔”斂財在內,只以為楊度是替梁啟超辯白,不以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為然。這一來,話就有點接不下去了。
到這時,賓主三人才覺得輪聲震耳,不由得都轉眼外望,風捲黃沙,昏蒙蕭瑟,令人有一種鬱悶難舒的感覺,不如不看。
於是不約而同地收攏了視線,仍舊由袁世凱接著楊度的話說:“康有為這‘五個退化’之中,變法一說,倒是無意中搔著了癢處,連張南皮在內,都忍不住動心。翁師傅器量狹一點,不過想致君於堯舜之忱的忠愛之心,是萬無可疑的,大概他對康有為的論調,也覺得不失為救時的良策。不過,翁張兩公,都是讀通了書而不免天真的人,以為王安石的變法不錯,錯在用非其人,鑑往如今,康有為之言可用,康有為其人不可用!所以,說翁張兩公曾薦過康有為,是康梁一黨造作出來,自抬身價的活,其實是不會有的事。不過,既賞其言,不免要談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會了解‘師傅’的苦心,貿然傳旨召見康有為,翁師傅總不能說,康某心術不正,不宜召見。只好支吾其詞,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對師傅有了意見。否則,以大行對翁師傅之親密,當時只要出死力爭一爭,孝欽顯皇后難道就不念兩朝帝師的舊情?”
嚴修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聽完說道:“宮保此論,精闢之至。說翁師傅曾舉薦康有為,我亦不信。翁師傅很想有魄力,實無魄力,就算真的賞識康有為,亦沒有膽量去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