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應,懷裡都揣著毒藥匕首,一心要豁出老婆、女兒給幹部施“美人計”。於是就照著這個思路開幹,抄了老於頭的家,凡是紙張書本都蒐羅了過來。
審訊開始,牛頭不對馬嘴。老於頭天生是個老實人,老實得有點木訥。天冷,他淌著鼻涕,問他一句,他卑微地一點頭。問他三代,他都能說清楚。問他變天賬,他答不上來。問他想不想老蔣,他沉默。
我們吆五喝六,老於頭就是不說什麼。
審了一天,沒結果。晚上我和小迷糊值班,在隊部看守他。夜長無眠,我倆就接著消遣老於頭。小迷糊在學校文革中是活躍人物。跟對立派鬥,冷不丁出狠手,一皮帶能打得對方暈頭轉向。他的酷,給我印象很深。1967年末武鬥徹底結束,批鬥校長的事也早就停止了,我們已經金盆洗手了好長時間,這回有了個行使拷問權的機會,倆人都很興奮。小迷糊語言尖刻,拿出一套審訊邏輯,幾句話,把老於頭逼到了死角。給我的印象是,變天賬,有,但打死我也不說。
老於頭的態度激怒了我,我一把奪過小迷糊手上的軍用皮帶,喝問:“說不說?”
老於頭沉默。
“不說?”我突然湧起了嗜血的衝動,武鬥時虐待“戰俘”的快感在瞬間重返體內。
說時遲,那時快,我猛然掄圓了皮帶,照老於的魚尾紋老臉就是一下子。
老於短暫而尖銳地呻吟了一聲,兩手捂住眼睛,痛苦而壓抑地蹲了下去。
小迷糊對我的爆發很感意外,他走過去,喝令老於站起來,手放下。他看了看老於的傷勢,說:“媽的,自個兒去洗洗!”
傷處被打了一個凹坑,血從老於左眼的眉骨處汩汩地流出來。老人走到水缸邊,手顫顫地舀了涼水,洗了。小迷糊撕了一張審訊記錄紙,給了老於:“把傷口摁上!”
老於按住傷口,又站直,不敢亂動。
小迷糊說:“你蹲那兒反省吧!”回頭跟我說:“走,到院子裡抽棵煙。”
出了審訊室,小迷糊說:“怎麼下這麼狠的手?”
“老東西,頑固!”
“這不像在學校,你還是小心點兒。我剛才看,打得再往下一點,老於的眼睛就夠嗆。”
我想想,也後怕,就說:“算了,不打了。”
回到室內,我們對老於說:“你睡吧,可別想跑,想跑打死你!”
老於哈了哈腰,有很感激的意思,動作不靈便地爬上了只有一張破席子的涼炕,狗那樣蜷縮著,睡了。
這件事情,梗塞在我心裡30多年,今天是第一次說出來。我的親朋好友,都不會想到我年輕時曾有過這樣的劣跡。在下鄉幾年後,我陸陸續續讀了一些文學名著,人文主義的泉水漸漸流淌到我的心田。我終於悟到,那天晚上打老於頭,是我一生中最不可原諒的一個恥辱。從此,它就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多少年了,我都不敢把它說出來。
如今我已是老於頭當年的那個歲數了,設身處地的想想,如果一個16歲少年這樣野蠻地對待我,這樣踐踏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那我肯定是無法忍受。其結果,不是這個小兔崽子毀滅,就是我毀滅。
但是老於頭卻是默默地忍受了,在那個年代,他沒有抗議的權利。第二天上午,他的兒子、回鄉知青於勝軍來給他送飯。猛地看見老父親左眼上的淤青和傷痕,小於內心顯然是極度震驚。他悄悄掃了我和小迷糊一眼,跨上一步,想細看傷口。
老於頭在兒子面前還是有威嚴的,只低低說了一句:“把飯撂那兒,回家去吧!”
於勝軍完全明白了,喊了一聲:“爹!”
老於頭又喝道:“回去!”
於勝軍眼睛裡淚花直轉,但又不敢讓它流出來,怕我們說他為富農老爹叫屈,只得忍著,說了一句:“爹,你趁熱吃啊。”說罷,一扭頭跑了。
於勝軍曾經是吉林市一中的學生,比我們大。1965年初,唸到高二就輟學回家勞動了。在生產隊裡,算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人。他送飯走後,我把從他家抄來的書籍拿出來看。他家的書,都是些沒什麼價值的東西,高中課本、農業技術、曆書,還有一本翻爛了的《新華字典》。我拿起一本過去的高中課本慢慢地翻著,忽然書裡掉出來一張紙,落在了地上。
是變天賬?
我趕忙撿起來看,原來是用鋼筆寫的一首新詩。我隨意看了一眼。不料,卻一下子進入了那詩的境界。30多年過去了,我依稀還記得那首詩的內容。
美麗的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