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俺,哼,往哪裡放?鬼子那邊?玉蘭你就別瞎勒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沒有伺候你了,想不?”
“嗯,之前你有了娃,俺連勁都不敢使哩,等你好了,娃也出來了,有的咱們日弄的,急啥?”
“我不是急,旦哥,和你有這一遭,玉蘭我這輩子值了,高興的時候,我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麼翻白眼過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著去的……”
“啊呀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拐這兒來了……快把草藥喝了,這是銅頭採來的首烏精哩……”
日復一日中,他們就在這樣的對話中度過。臘月初至,十月已滿,玉蘭豐潤的身體如今只剩一身憔悴皮囊。孩子並沒有如期而至,當寒風從黃家衝掠過時,老旦竟然已經聽不到那肚子裡的動靜了,黃老倌子從長沙城請來的郎中仔細看過,說是死胎,吃藥打下來,想辦法保大人吧。
得知孩子沒了,玉蘭號啕大哭,老旦也默默落淚。十個月的期盼只盼出來一塊黑紅的血肉,老旦讓黃貴婆娘拿走它,死死把玉蘭按住,自己也緊閉雙眼不去看孩子。玉蘭哭得撕心裂肺,黃家沖人俱都嗟嘆不已。孩子埋了,可災難還沒有結束,郎中想盡了辦法,終歸沒有保住玉蘭的命。那個死去的小生命離開的時候,彷彿徹底帶走了玉蘭的最後一絲精神,她的身體和她的眼瞳一樣變得空空如也,曾經白皙的面龐如臘肉一般黑黃,一雙鳳目業已死氣沉沉,褐色的眼簾晝夜不合,一隻飛蟲從燈前掠過,都會讓她露出驚悸的神情來。
老旦悲痛無言,也跟著憔悴下去了,這可怕而緩慢的過程歷歷在目,如同黑夜裡的夢魘一般無情,如同乾旱的大地一樣無奈。屋子裡如今守護者甚多,親戚朋友都來守候這女人最後的日子了,大家見醫生郎中赤腳醫婆都沒了辦法,就開始琢磨神鬼的手段,大仙請了,火符燒了,雞頭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騰,玉蘭毫無反應,最後一天半夜,手執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痛楚錐心,見幾個大仙已經跳得顛三倒四沒了章法,一步跳將出來推開他們,仰天叫道:
“老天爺,還俺的玉蘭來!……”
天上雲波翻卷,猛地鑽出一輪明月,一陣清風席地而起,將老旦的符幡吹得嘩嘩作響。
“先留我一步……”
眾人大驚,久病不起的徐玉蘭竟然坐起身來,支著床邊說話了,她神色鎮定,語字清晰,一縷烏黑的頭髮在額前隨風擺動,不時露出那雙已經佈滿血絲的眼睛。眾人還沒來得及接話,扔掉符幡的老旦還沒來得及進屋,連大仙都沒來得及收住蹦跳的腿腳,玉蘭又說道:
“旦哥切記,翠兒還在,記著回家,玉蘭尋咱們的孩子去了……”
說罷女人就躺回了床上。等老旦撲到跟前,那雙眼已經閉了,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玉蘭竟真的笑著去了。
這一天,老旦哭得跟個孩子似的,眼淚鼻涕糊成了一團。
徐玉蘭的墓挨在麻子團長的旁邊,山坡上又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墳塋。老旦親手挖的坑,並沒有讓兄弟們幫忙。他給女人洗了身子,換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淚和希望一起同她埋進了泥土之中。日升月落,老旦常坐在她的墳前,就像她活著的時候坐在她的身邊。樹上掉下來的葉子,他都會小心地從墳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誰也不知道他在唸叨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他還要坐多久。黃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攪他,於是兄弟們只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一頭栽倒在冰涼的山坡上,兄弟們一擁而上,死活把他背下了山。
此後老旦大病,持續了一個冬天,渾身無力,見風就頭疼。黃貴的婆娘給他熬了很多中藥,這才慢慢將養過來,只是他那萎靡的樣子再沒能恢復過來。他又變成了那個孤身的老旦,自顧自地照顧他的驢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墳包周圍打轉,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從不間斷。
“團長啊,你走了這幾個年頭,這戰況變了,你說你幹啥走得那麼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黃河大水衝了,你覺得對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沒想想你的弟兄們?沒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願意被俘虜,可你這樣走,叫俺咋說哩?你是個能立大功名的將軍啊……”
老旦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拔去麻子團長墳上的雜草,撫去碑上的灰塵。幾天沒來,墳上竟然多了不少鳥糞。老旦的那半把軍刀插在他的墳前,如今已經鏽跡斑斑了。老旦不想去擦拭鏽跡,他寧願這半把刀一朝風化不見,和這座沒有屍骨的荒墳融為一體。
玉蘭的墳上開了一朵小花,藍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