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出去的東西她不再稀罕,事實證明不是。
她以為她只要想揀不過是彎腰低頭做做姿態的事,事實證明不是。
人生中沒有什麼事不可原諒,但是媽媽沒有學會寬容,所以只能在往後舔噬悔恨。
我去取了爸爸的遺物:媽媽的照片,媽媽的戒指(離婚的時候,媽媽還了他),還有就是,媽媽做知青那會,給爸爸寫的信。他每一份都整齊地儲存著。
那個慘淡的春天,媽媽把信一份份燒掉。她的心從此灰飛湮滅。
此後媽媽從一個兢兢業業的業務骨幹蛻變為一個混日子的中年婦人。生命的意義,只在於懷念。如果說,還有一點小小的期待,那就是我了。她把那個被她扔掉的人豎為我學習的榜樣。在我成長的路上,父親如影隨行。
他,知書達禮、學富五車。他溫良恭儉讓。他儒雅瀟灑、風度翩翩。
他不過是媽媽的幻象。
我被逼著練琴,學書法,背古文,默英文單詞,參加各類競賽小組。媽媽不是個壞人,但絕對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我一出問題,她就用書本抽我。
所以,當陳勉降臨我家的時候,我長長吁了口氣。就算媽媽不把她的變態興趣轉移到他身上,至少在我被媽媽抽巴掌的時候,總有個人會開口求情。
陳勉病重住院的那些個日子,我就開始拍他馬屁。用零花錢給他買全套金庸,只因看到了他問隔壁床借書被拒時的狼狽。
陽光好的時候,我推他去樓下病區花園曬太陽。我把兜裡的零食掏出來,無非是果凍和話梅,問他,你要吃什麼?他搖頭。我說,給你大的吧,但你以後要對我好。
他吃一點,拼命地咳。身體裡好像有隻鬼,要拼命咳出來。我用拳頭捶著他。那個時候,忽然就領悟了,總有些人比你還要倒黴,也總有些人比你走運,這都是沒有什麼法子可想的事。煩惱多是天定的,快樂卻是自找的。只要你覺得快樂,你就是快樂的。所以,我要快樂。
陳勉病癒後,隨媽媽的安排去了郊區一個機電廠。媽媽對陳勉的態度一直有些怪異,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無聊的時候會損陳勉幾句,譬如笑話他夾雜方言的普通話,但是輪著別人笑話他的時候,她又會像護雛的母雞一樣氣勢洶洶跳出來辯護。爸爸走後,媽媽有些神經質,所以我並不以為意,要說媽媽對我,還不一樣。
每個週末,我和媽媽都要坐上長途車,帶著食品和衣物去看望陳勉。一般中午能到。我們三個人就著陳勉從食堂打回的幾個菜吃上一頓,媽媽問他累不累,習慣不習慣,他答不累、習慣。他的話非常少,並且言不由衷。我是這麼想的。因為你從他的話中根本不要想得到滿意的答案。話僅只於回答,對他來說,就是這樣。而且,他總能利索地封死對話可能展開的途徑。當然了,背了媽媽,我和陳勉依然有默契,經常是一方抬頭的時候,另一方也恰巧在注視你,於是就勾勾唇角,心照不宣地笑下。有時候,陳勉會揹著媽媽塞給我他用廢料做的模型,以前是飛機、槍之類,看我沒興趣,就改為筆筒、花瓶、收容袋之類女孩子喜歡的,他做得既實用又很有慧心,我常常當作禮物送給安安。
錦年(5)
日子翻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媽媽那個國營單位改為股份公司,薪酬體制也相應做了變動。媽媽是銷售,實行提成制,沒業績沒提成,她必須外出開拓客源才能養得活家。就這樣,她陡然忙了起來。於是週末的探視任務由我來完成。
我想這應該是我和陳勉共同的期望。
記得第一次單獨去見他。我迷路了。
迷路起於我的貪玩。那是個掛著薄雨的秋日,我跳下車後,看到不遠處有一農人正騎著三輪車過坡。路滑兼車裡果實累累的緣故,車硬是踩不上去。我見狀,放下給陳勉裝食物的網兜,過去推車。
在我的幫助下,車子順利上了坡,農人扔一個蘋果謝我。
我咬著蘋果,帶著“一覽眾山小”的豪情環顧四周:南面是一大片開闊的田疇,收穫後的田地有著悲欣交集的複雜面孔。天空濃墨重彩,視線交會處,雲層低得好像在吻別即將冬眠的土地。西面是一大片子林子,深厚濃釅,有森森的神秘氣息。東面則露出一帶河的背脊。雨的激盪下,有溫婉與雄渾的雙重美感。那大概就是京杭大運河了。我生來愛水,決定看看去。
可運河看著很近,實際上離得挺遠,它似怕我一樣,我每前行一步,它便後退一步,茫無終點。慢慢地,我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所為何來。我的目的似乎只在於攻克那條害怕我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