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優美的詩作,的確與這個男人很相配。
接下來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
這是承接白樂天詩中的“月滿玉杯”而作。
此處的“太真”,正是楊貴妃。
承接白樂天詩句而成的這首空海詩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於詩句本身般擴充套件、流瀉後,突然一轉,變成說理:
一念眠中千萬夢,
乍娛乍苦不能籌。
人間地獄與天閣,
一哭一歌幾許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萬千,發出了既非喟嘆也非呻吟的聲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驚。您剛剛所念的是什麼呢?此作已超越詩理,卻還像詩般懾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隱瞞他對空海的驚歎。
其讚賞方式,也非常率直。
“樂天,您覺得如何?”
柳宗元問白樂天。
“嗯,了不起——”
白樂天簡短答道。
他的身體之中似乎正翻騰著某種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單膝,左手環抱膝蓋,右手託持酒杯,凝望著月光下濡溼般閃閃發光的棉田,接著,雙眼又巡繞於地洞深處。
環抱單膝的姿態,看來猶如任性別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邊緣。
這名彪形大漢滴酒不沾,環抱胳膊,俯視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強,及其友人金吾衛官吏張彥高。
雖然備有席子,他們卻未入座。徐文強與張彥高兩人,擔心之餘,毫無舉杯的興致。
此外,還有五名手持兵器的衛士。
洞穴底部,有幾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顆顆俑頭。
這些久違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時,心事如湧的白樂天望著洞穴深處。
“真是世事難料啊……”
他喃喃自語說道。
“正因世事難料,才是人間世啊。”
柳完元回話。
“空海先生……”
白樂天突然囁嚅道。
“是。”
“您這一生所為何來?”
“你問的可是個難題啊。”
“說的也是——”
白樂天知道自己的問題很是深奧。
“明白這一生所為何來,就可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沒錯。”
空海頷首同意。
“人存在這個世間有什麼意義,又為什麼而生?只怕誰也無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後的歷史來答覆也說不定。可是,就我個人來說……”
“我瞭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誰?並非由神明所決定。歸根究底,還是在於個人。你想成為哪種人,就會變成哪種人吧。”
“——”
“我最近總算稍微明白這一道理。寫詩的白樂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會那麼迷惘。”
“這話怎麼說——”
空海等待白樂天繼續說下去。
“因為白居易迷惘時,只能猜測。若是詩人白樂天的話,到底該怎麼做,答案有時卻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會寫詩,那就是詩人了。如果想維持詩人身份,便得寫詩,必須即刻拋下手邊工作,勤於詩作。可是,成天光寫詩,人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其實,每個人都生存在各種立場之中。既是人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詩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人就生存在這無數立場相互交迭的人間之中。如果能從中只挑選一種生存方式,那將是無比快樂的啊……”
“誠然如此。”
“不過,空海先生,看來,至少我還是想維持著詩人身份的。”
白樂天手持斟滿葡萄酒的玉杯,一飲而盡。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華洋溢。可是——”
白樂天欲言又止。
“請說下去。”
“不,我無法說得恰到好處。找不到適當語句——”
“——”
“這麼說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詩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