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尼。我做不來。他得找專業人士,醫生或護士。”
“我跟你說了,林,他不肯看醫生。我試過逼他去。對方那一幫有個人,傷得比這蠢小子還嚴重,那個傢伙可能也會死。不過那是警察的問題,他們正在問話。阿米爾死也不肯去看醫生或上醫院。”
“如果你給我工具,我可以自己來。”阿米爾說,使勁地壓抑疼痛。
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因為害怕和恐懼而堅定。我第一次看到他完整的臉孔,發覺他真年輕,才十六或十七歲。他穿Puma運動鞋、牛仔褲、籃球背心,背心胸前印著23號。這身打扮全是西方名牌的印度仿冒品,但看在他貧民窟的同伴眼中,那可是超酷的裝扮。與他同輩的那些年輕人又幹又瘦,卻滿腦子外國夢,寧可捱餓,也要買下他們認為能讓他們像雜誌、電影裡那些酷老外的衣物。
我不認識這個年輕人。我在貧民窟已住了將近六個月,這地方的人住得再遠,離我的小屋也不會超過五、六百米,但仍有數千人是我未曾見過的,他就是其中之一。有些人,例如強尼?雪茄和普拉巴克,似乎認識貧民窟裡的每個人。他們熟知這數千人生活的小細節,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更特別的是,他們關心所有的人,鼓勵、責罵和擔心所有的人。我納悶眼前這個年輕人和強尼?雪茄有何關係。阿米爾禁不住夜裡的寒氣直髮抖,心想著要自己縫傷口,緊閉的嘴唇正暗暗哀叫。我在想站在他身旁的強尼,怎麼會那麼瞭解他,知道他一定會自己動手,因而點頭向我示意:沒錯,你如果給他針,他會自己來。
“好,好,我做,”我認輸,“會很痛。我沒有麻醉藥。”
“痛!”強尼以低沉的嗓音開心大叫,“痛不礙事,林。阿米爾,你這個chutia(蠢蛋),你是該挨點痛,你的腦袋是該挨點痛。”
我要阿米爾坐在床上,用另一條毯子蓋住他的雙肩。我從廚具箱拉出煤油爐,打氣,加註煤油,並放了一壺水在爐上煮。強尼跑出去請人泡熱甜茶。我到小屋旁毫無遮蓋的洗澡間,摸黑匆匆洗過臉、手。水滾沸後,我在盤子裡倒入少許熱水,接著把兩根針丟進壺裡繼續煮沸,予以消毒。我用殺菌劑和溫肥皂水清洗傷口,用乾淨紗布擦乾,再用紗布緊緊纏住手臂,如此保持十分鐘,好讓傷口貼合,希望這樣會比較容易縫合。
在我的堅持下,阿米爾喝了兩大杯甜茶,藉此緩解已開始出現的休克症狀。他害怕,但冷靜。他信任我。他不可能知道這事我過去只做過一次,而且是在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況下。那時在獄中,有個人在鬥毆時捱了一刀。兩個仇家,不管之間有什麼問題,透過狠狠打這麼一架,問題已經解決。就他們本身而言,事情已經結束。但如果挨刀子那個人到獄中醫務室報到、接受治療的話,獄方大概會把他放進保護囚犯的獨居室。對某些人而言,特別是猥褻兒童犯和密告者,除了關進獨居室接受保護之外別無選擇,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性命。對其他人、對無意住進獨居室的人而言,獨居室是個禍殃,會引來猜疑、抹黑,還得跟他們鄙視的人為伍。挨刀子那個人跑來找我,我用縫皮革的針和刺繡用的線來縫合他的傷口。傷口最後癒合了,但留下一道皺巴巴的醜疤痕。那道疤痕的模樣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要我縫阿米爾的傷口,我實在沒什麼把握。那年輕男子投給我些許不好意思、信賴的笑容,但我還是沒有信心。卡拉曾跟我說,人總是以信賴傷害別人。要傷害像你這樣的人,最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投以百分之百的信賴。
項塔蘭 第十五章(3)
我喝了茶,抽了一根菸,然後開始動手。強尼站在門口,叱責幾個好奇的鄰居和他們的小孩,要他們走開,但徒勞無功。縫針彎曲且很細,我想應該和鑷子搭配著用,但醫藥箱裡沒有鑷子。有個男孩把我的鑷子全借去修理縫紉機了,我只能徒手穿針引線來縫合傷口。這麼一來,縫合的過程既不順且滑溜,頭幾個十字形縫得一團亂。阿米爾臉部肌肉抽搐、扭曲,但沒有叫。縫到第五、六針時,我已抓到竅門,縫口變得較漂亮,甚至縫合時的痛楚也減輕不少。
人類面板比表面看來更堅韌,縫合相對較容易,線可以拉得很緊而不致扯破組織。但針不管多細、多尖,仍是外物,除非常替人縫合傷口而見怪不怪,否則,每次把那尖細的外物插進別人的肉裡,自己心裡必然也會跟著刺痛。儘管是涼爽的夜裡,我仍滿身大汗。隨著縫合手術進行,阿米爾臉上漸漸露出笑意,而我則愈來愈緊繃、疲累,苦不堪言。
“你該堅持他上醫院的!”我厲聲對強尼?雪茄說,“這太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