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叫她陪睡,她才可睡個做出夢的覺。臨近過年的那幾夜,老爺都是在外面過的,聽下人偷偷說,老爺和一個大洋馬好上了,聽到這話,她的嗓子眼,嗝兒一聲,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沒把她噎死。以前聽到這話多了,她只感到過一絲失落,覺得這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而且,她從心底認為,老爺該過這樣的日子,天天都該不是皇上的皇上,不是新郎的新郎,要不,掙那麼多的銀子幹什麼,誰能掙這麼多的銀子,誰就該過這樣的日子。那幾夜,她多少次都產生過同一種衝動:去看看那個洋女人到底是啥樣子,難道女人的那個孽障是金子做的不成?可是,打死她她也不敢去,犯了老爺的忌,這輩子別想再見到老爺了。先前,老爺每次在外面過夜回來,都是一臉的無所謂,這幾天,可不一樣了,滿臉都是笑嘻嘻地,身上散發著一種濃烈的味道,她仔細嗅了嗅,認出那是騷味,是男人想做那事時發出的特別味道,這幾天,每當太陽西斜時,老爺便魂不守舍,時不時地要看一眼太陽,坐臥不寧,轉出轉進,百無聊賴,她知道是那個洋女人勾走了老爺的心。她自然不敢說老爺的不是,把一腔怨恨都撒在了那個女人身上。她心裡一遍又一遍恨道:都快過年了,你還到這賣肉,臘月二十三,俺大清國的老驢老馬都要歇一天哩,你洋女人難道連俺老驢老馬都不如嗎,你那東西又不是鐵打的,又不是在青石板上鑿出來的石窩子,難道都不讓它歇歇嗎,錢有多少得夠,掙一點夠吃夠喝夠買衣服胭脂口紅就行了,人要緊。什麼話醜,什麼話髒,什麼話狠,她用什麼話詛咒那個她沒見過面的洋女人。年關看看臨近,她想,這下好了,洋女人該過年了,聽說洋女人離這裡比京城還遠好多呢,說不定,她回去再也回不來了。可是,後來,她聽說洋女人不過年,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腳後跟。還好,臘月二十五那一夜,老爺再沒出去過夜,直到現在。這段時間,老爺也沒叫她陪夜,他顯得很疲憊,天擦黑,就上床睡了,睡得像死豬一樣,呼嚕打的房頂的瓦片嘩嘩作響。她有點擔心,夫人卻說,那個老不德行的,也不知道省點勁兒,把那個事情嘛,當酒席的吃哩。她不敢介面,但她知道了,男人做那事時是很累的。累,為什麼還那樣貪,有的把家產蕩光,有的坐牢,有的連命都搭上了?這男人呀,真是個說不清。其實,不光男人說不清,女人也說不清,從去年開始,見了老爺怕極了,生怕她的手不小心碰著老爺的身子,更怕老爺碰著她,當有了那事後,卻既怕老爺碰她,又怕老爺不碰她,睡在一塊,她滿身不舒服,老爺與別的女人混在一起,她心裡又萬分難受。
青白鹽 二十一(5)
苦了一場,癲狂了一場,六兩近一個月積聚的怨艾,忽地一風吹乾淨了。眼淚洗淨了一腔的塵埃,癲狂使她渾身舒坦,如同在熱水盆裡泡了一個透澡,所有毛孔裡散發出來的都是幽香。此前,在做這事時,從來感到的都是疼痛和不自在。這就怪了耶!馬正天躺在身邊喘粗氣,她悄悄用身子挨一挨他的身體,發覺到處都是軟綿綿的,像是新宰的,剛被剔去骨頭的鮮豬肉,皮肉溼津津的,全沒了剛才的鐵骨嶙峋。怪了耶!男人家的身子不簡單哩。她正在暗自驚詫,正在胡思亂想,黑暗中,忽然傳來馬正天的聲音,她知道他就緊躺在身邊,聲音卻來自遙遠,如同在大霧地裡隔溝喊人,聲音暈暈乎乎地,又好似在暴雨中吶喊,聲音被撕扯得聲聲斷斷,只聽他說:
“六兩,你在想啥?”
“沒想啥,老爺。”
“想了。”
“沒想。”
“我說想了。”
“老爺說想了就想了。”
“想啥了?”
“想那個洋女人。”
“洋女人有啥想的,我都不想了,你還想,你想不是白想嗎。”
“白想也要想。”
“你想你的想。你想她什麼?”
“老爺說那個女人多好多好,到底又多好?”
“年前確實好,一過年,就不好了。”
“年前到底咋個好法嘛,老爺說說,也讓奴婢開開眼嘛。”
“就像你現在這麼好。”
“那麼,過了一個年,咋又不好了呢。是不是,再過一個年,奴婢也不好了呢。”
“不是的。不要再問了,你不懂的。給你說吧,和那女人睡一夜,就像中藥煎過一遍,鐵打的男人也招架不住。”
六兩似乎明白了,心裡踏實了些,膽子也大了些,便捂著嘴吃吃笑個不住。馬正天說:
“你這瘋丫頭,平白無故地,笑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