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了,他就是我的爺爺,跳了半輩子,該跳的,不該跳的,都算沒白跳,他要是不跳,這樣裝下去,裝出一個進不去出不來,從今往後,我不但不會再叫他一聲爺爺,還會不屑於拿眼睛看他的。拿什麼看他呢,我暫時還沒想好,反正不會用眼睛的。
青白鹽 六(2)
馬登月在看書,天色很暗了,小人書上的畫面都模糊了,他還在低頭看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我知道,他沒看書,他只是把眼睛藏在書裡罷了。我看見他含在嘴裡的煙鍋不甚穩當,上下一翹一翹的,煙鍋裡的煙火亮的頻率高了,暗的次數少了,菸嘴裡冒出的煙濃了。我有把握的猜想,他要浮躁一次了。出來,驢日的出來,有種的出來,我這刀子殺得了豬也殺得了人,今日個我要是見不著人血,我就是野嫖客踏下的!在海豁豁激烈的叫罵聲中,馬登月收起書本,小心翼翼地翻扣在門檻上,他亮出鞋底,將煙鍋在那兒梆梆幾敲,菸灰散盡後,他掏出菸袋,又滿滿地裝了一鍋煙,劃燃一根火柴點上煙。在火柴的光亮下,我看見他的臉上生出了少有的紅光。他永遠是這樣不緊不慢,奶奶常罵他,驢蹄子踢到毬上了,也不肯躲得快點。奶奶太瞭解他了,連他的腸腸肚肚都一清二楚。他緩緩起身,款步踱向大門,在門前頓了頓,卻猛地伸手拽開門,又停留了片刻,悠悠地吸口煙,然後,大踏步走出去。門外霎時一片靜謐,馬登月笑笑地說:
“吼吼,是豁豁侄兒啊,到門前了,咋不進來坐坐呀?”
“我找哈娃哩。”海豁豁小聲說。
“你找對了,哈娃在我這哩。你找哈娃幹啥?”
“他把我家杏娃打了。”
“嗨嗨,你真不愧是豁豁,豁豁嘴漏氣氣兒,跟上黃狗吃屁屁兒,嘴上沒有把門的,胡丟嘛。哈娃能打了你家杏娃?”
“他和蛋蛋合起來打的。”
“哦,哦,這兩個狗日的,真是狗日的。打死了沒有?”
“死倒沒有死。”
海豁豁生下來就是豁豁嘴,馬登月拿人家的生理缺陷說事,真不是個好東西。不過,還真管用,在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鬨笑聲中,海豁豁早已氣沮。馬登月說:
“打了已經打了,你意欲何為?”
海豁豁舉頭想了想,好像想明白了馬登月這話的意思,也就是問他想怎麼辦。海豁豁也學會了說話,他說:
“把哈娃交給我就行了。蛋蛋的事你看吧,你老人家是識文斷字走州過縣的人嘛,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吃的鹽比我吃的飯多,見過的槍子兒比我吃的米顆子多,你看吧,你說咋弄就咋弄,你老人家看吧。”
“我看你媽的肚臍眼哩我看!你一口一個我看,叫我看,你提上刀子到我門上幹啥哩?給你狗日的明說,打了就打了,奴才不學好,主子打打又有何妨?”馬登月跳著腳說。
海豁豁自以為說的很得體,圈兒轉的很圓,禮節周全,有理有節的,沒想到踩著了這老東西的腳懶筋。不可和這老東西較真,咋說人家都是長輩,鄉里話說,有理了講理,沒理了比誰的鬍子長哩。四鄰八鄉的人,祖上都是受了馬家恩惠的,人家那麼大的歷史問題,來了運動,公家也只是數落一頓,掃掃麵皮,走走過場,給上面人看的。那老東西閒的沒事幹,整天尋著跟人鬧事呢,連駐村幹部都像躲瘟神一樣,我又不是瓜毬娃,把頭往馬蜂窩裡塞?可是,今天這事不弄個名堂,叫我海豁豁咋做人嘛。他笑笑說:
“馬叔,你看這,你老彆著氣。我說的一清二白的,蛋蛋打沒打人,我沒看見,也不問。我只要把哈娃帶走的。”
“哈娃,出來!”
馬登月回頭朝院裡大喊一聲,把我嚇傻了。我倆還在那爬著,傾聽著院外的響動,馬登月每說出一句對我們有利的話,我在心裡都要親切地叫一聲爺爺,哈娃有些高興的把持不住,竟把一條腿搭在我的腿上。我說,日塌了,日塌了,這下日塌了。你看看,我在沉不住氣的時候,那是徹底地沉不住氣,當時,我把村裡人形容情況最嚴重時才用的話都用上了:日塌了!哈娃聽了這話,頓時,臉上飛出一層絕望之色。我感到很沒面子,我是以十分把握當哈娃的保護者的,竟然讓馬登月這頭老驢輕易地把我們都出賣了。我看哈娃抖抖縮縮站了起來,站起來後,卻不抖縮了。他凜然道:出去就出去,看他海豁豁能咬我的毬!我伸手拉住他,他一掄,把我的手蕩向一邊,我三腳並作兩步,擋住他的去路。我動情地說,哈娃,你別出去,我去,天大的事有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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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鹽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