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經過這四五次修改以後,全篇的意思自然各歸其所,而風格也就改定妥帖了。”
小泉八雲以美文著名,我們讀他這封信,才知道他的成功秘訣。一般人也許以為這樣咬文嚼字近於遷腐。在青年心目中,這種訓練尤其不合胃口。他們總以為能倚馬千言不加點竄的才算好腳色。這種念頭不知誤盡多少蒼生了在藝術田地裡比在道德田地裡,我們尤其要講良心。稍有苟且,便不忠實。聽說印度的甘地主辦一種報紙,每逢作文之先,必齋戒靜坐沉思一日夜然後動筆。我們以文字騙飯吃的人們對此能不愧死麼了
文章像其他藝術一樣,“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精微奧妙都不可言傳,所可言傳的全是糟粕。不過初學作文也應該認清路徑,而這種路徑是不難指點的。
學文如學畫,學畫可臨帖,又可寫生。在這兩條路中間,寫生自然較為重要。可是臨帖也不可一筆勾銷,筆法和意境在初學時總須從臨帖中領會。從前中國文人學文大半全用臨帖法。每人總須讀過幾百篇或幾千篇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誦,然後執筆為文,手腕自然純熟。歐洲文人雖亦重讀書,而近代第一流作者大半由寫生人手。莫泊桑初請教於福樓拜,福樓拜叫他描寫一百個不同的面孔。霸若因為要描寫吉卜賽野人生活,便自己去和他們同住,可是這並非說他們完全不臨帖。許多第一流作者起初都經過模仿的階段。莎士比亞起初模仿英國舊戲劇作者。布朗寧起初模仿雪萊。陀思妥也夫斯基和許多俄國小說家都模仿雨果。我以為向一般人說法,臨帖和寫生都不可偏廢。所謂臨帖在多讀書。中國現當新舊交替時代,一般青年頗苦無書可讀。新作品寥寥有數,而舊書又受復古反動影響,為新文學家所不樂道。其實東烘學究之厭惡新小說和白話詩,和新文學運動者之攻擊讀經和念古詩文,都是偏見。文學上只有好壞的分別,沒有新舊的分別。青年們讀新書已成時髦,用不著再提倡,我只勸有閒工夫有好興致的人對於舊書也不妨去讀讀看。
讀書只是一步預備的工夫,真正學作文,還要特別注意寫生。要寫生,須勤做描寫文和記敘文。中國國文教員們常埋怨學生們不會做議論文。我以為這並不算奇怪。中學生的理解和知識大半都很貧弱,胸中沒有議論,何能做得出議論文了許多國文教員們叫學生人手就做議論文,這是沒有脫去科舉時代的陋習。初學作議論文是容易走人空疏俗濫的路上去。我以為初學作文應該從描寫文和記敘文人手,這兩種文做好了,議論文是很容易辦的。
這封信只就一時見到的幾點說說。如果你想對於作文方法還要多知道一點,我勸你看看夏丐尊和劉薰宇兩先生合著的《文章作法》。這本書有許多很精當的例項,對於初學是很有用的。
你的朋友 孟實
九、談情與理
朋友:
去年張東蓀先生在《東方雜誌》發表過兩篇論文,討論獸性問題,並提出理智救國的主張。今年李石岑先生和杜亞泉先生也為著同樣問題,在《一般》上起過一番辯論。一言以蔽之,他們的爭點是:我們的生活應該受理智支配呢了還是應該受感情支配呢了張杜兩先生都是理智的辯護者,而李先生則私淑尼采,對於理智頗肆抨擊。我自己在生活方面,嘗感著情與理的衝突。近來稍涉獵文學哲學,又發見現代思潮的激變,也由這個衝突發韌。屢次手癢,想做一篇長文,推論情與理在生活與文化上的位置,因為牽涉過廣,終於擱筆。在私人通訊中大題不妨小做,而且這個問題也是青年急宜瞭解的,所以趁這次機會,粗陳鄙見。
科學家討論事理,對於規範與事實,辨別極嚴。規範是應然,是以人的意志定出一種法則來支配人類生活的。事實是實然的,是受自然法則支配的。比方倫理、教育、政治、法律、經濟各種學問都側重規範,數、理化各種學問都側重事實。規範雖和事實不同,而卻不能不根據事實。比方在教育學中,“自由發展個性”是一種規範,而根據的是兒童心理學中的事實;在馬克思派經濟學中,“階級鬥爭”和“勞工專政”都是規範,而“剩餘價值”律和“人口過剩”律是他所根據的事實。但是一般人制定規範,往往不根據事實而根據自己的希望。不知人的希望和自然界的事實常不相伴,而規範是應該限於事實的。規範倘若不根據事實,則不特不能實現,而且漫無意義。比方在事實上二加二等於四,而人的希望往往超過事實,硬想二加二等於五。既以為二加二等於五是很好的,便硬定“二加二應該等於五”的規範,這豈不是夢語了
我所以不滿意張東蓀、杜亞泉諸先生的學說者,就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