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開春,棉衣還沒有離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鎮又在大川道里,風特別硬。
他一路毫無主意地向街道那裡走,並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樣。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兒金芳,不就出嫁在這米家鎮上了嗎?聽說她女婿就在這鎮上木匠鋪裡,家離街道也不太遠。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朧的月光下搖了搖頭,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已經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了,怎好意思敲門打窗驚動人家呢!
現在,他已經來到了街道上。這街道雖然也破破爛爛,但比石圪節多了許多鋪子門面,看起來象個城鎮的街道。少安惆悵地站在一根電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黃的街燈照出他高大的身軀,臉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過因為勞動的緣故,顯得更要壯實一些。高鼻樑直直的,也象希臘人一樣。臉上分明的線條和兩片稍稍向下彎曲的嘴唇,顯出青年男子的剛骨氣。從眼神中可以看出,這已經是一個有了一些生活閱歷的人。儘管他只有二十三歲,但和這樣的青年打交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紀而且老於世故,也要認真對付的。
孫少安站在路燈下,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條,又從煙布袋裡捏了一撮菸葉,熟練地捲了一根菸棒。他抽菸,但不用煙鍋抽。他覺得煙鍋太小,抽兩口就完了,太麻煩,就經常用紙卷著抽旱菸。紙菸他抽不起,除過要辦大事,平時很少買。今天出門辦事,他現在口袋裡還有半包“金絲猴”香菸,但他捨不得抽。一年四季卷著抽菸,也要費許多紙的。報紙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蘭香寫過的舊作業本卷著抽。
少安捲起一支菸後,發現他沒有火。走時太忙,打火機丟在了家裡的炕上;到了米家鎮,忙得又忘了買一盒火柴。他此刻多麼想抽一支菸啊!
他好象隱隱約約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他仔細聽了一下,聽出來這是打鐵的聲音。在什麼地方呢?好象在街頭的那一邊。好,打鐵的地方有火,去那裡點個火抽支菸吧!
他撩開兩條長腿,手指頭裡夾著那支卷好的煙棒,就向傳來錘聲的那邊走了過去。他一直走完這條不長的街道,並且出了街那頭,才在一個小土坡下面找見了那個鐵匠鋪。
鐵匠鋪的一扇門閉著,另一扇門開了一條縫,看見裡面紅光閃耀,大錘小錘響得如同炒爆豆一般。
少安猶豫了一下,就推開了這扇虛掩的門。他看見打鐵的是一老一少。老的顯然是師傅,一隻手裡的鐵鉗夾一塊燒紅的鐵放在砧子上,另一隻手拿把小鐵錘在紅鐵上敲打。師傅打在什麼地方,那個掄大錘的徒弟就往那裡砸去。叮叮咣咣,火花四濺。兩個人腰裡都圍一塊到處是窟窿眼的帆布圍裙。
少安進來的時候,這兩個人正趁熱打鐵,誰也沒顧上看他。直等到那塊鐵褪了紅色,被老漢重新夾進爐裡的時候,這兩個人才驚奇地打量起他來。
少安趕忙說:“老師傅,借個火點一下煙。”
“行!”鐵匠師傅用鐵鉗夾了一塊紅炭火給他伸過來。少安趕忙湊上去點著了那支菸棒。他聽口音,知道鐵匠是河南人。黃土高原幾乎所有的鐵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國的吉普賽人,全國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見這些不擇生活條件的勞動者。試想,如果出國就象出省一樣容易的話,那麼全世界也會到處遍佈河南人的足跡。他們和吉普賽人不一樣。吉普賽人只愛飄泊,不愛勞動。但河南人除過個別不務正業者之外,不論走到哪裡,都用自己的勞動技能來換取報酬。
孫少安點著煙後,因為離爐火站得近,他才感到渾身一陣發冷。他於是躚蹴在爐邊,伸出兩隻手想烤一烤火。“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啊?你是哪兒的?”河南老師傅一邊拉風箱,一邊問他。
少安對他說:“我是雙水村的,給隊裡的牛看病,天晚了,還沒尋下個住處……”
那位年輕徒弟說:“旅社恐怕人都住滿了。”
“就是的……”少安腦子裡繼續盤算他到哪裡去過夜。“我看你今晚找不下地方了……
這鎮上有沒有熟人?“老師傅問他。
“沒。”少安對他說。
“噢……”師傅用鐵鉗撥弄著炭火裡的鐵塊,說:“你要是實在沒去處,不嫌俺這地方,可以湊合一下,不過沒鋪沒蓋。可這地方還暖和……”河南人由於自己經常到處飄流浪遊,因此對任何出門人都有一種同情心;他們樂意幫助有困難的過路人。
少安一下子高興得站起來,說:“行!老師傅,這就給你老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