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打哈欠的人們終於聽完了徐主任的批判總結。現在高虎正高舉起拳頭,帶領大家呼口號。口號聲中,“階級敵人”已經一個個滾下了場。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紀太大,被革命寬恕免於“勞教”。他完成使命以後,也就沒人管了。
宣佈散會以後,眾人立刻紛紛離場。住在田家圪嶗那邊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現在已過了哭咽河的小橋,走到廟坪的棗樹林裡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經淌過了東拉河,上了公路,腳步聲和人的嘈雜聲,使這夜晚寂靜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騷亂之中。全村的狗吠聲彼起此伏。誰家的吃奶娃娃被驚醒了,哇哇地哭叫著,在這清冷的夜晚聽起來叫人心慌意亂……趕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莊稼人,搖晃著疲勞的身軀,迷迷糊糊穿過村中交錯的小路,紛紛回家去了……
小學院子裡剎那間就一片空空蕩蕩了。學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殘破的冰面下發出輕輕的嗚咽聲。
當孫玉亭收拾停當會場,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時候,突然發現田二父子倆還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漢面對面站著,一個對一個傻笑。他們身上的破爛衣服抵擋不住夜間的寒冷,兩個人都索索地抖著。孫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發抖——他那身棉衣幾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樣破爛!
一種對別人或者也許是對自己的憐憫,使得孫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澀的味道。他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對這父子倆說:“快走吧!”
三個穿破爛棉衣的人一塊相跟著,回田家圪嶗去了……
第十章
家裡和村裡一整天發生的事,門外的孫少安都一無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鎮獸醫站這個簡易牲口棚裡,手忙腳亂地給生產隊的病牛灌湯藥。
給這麼一個不通靈性的龐然大物吃藥,一個人簡直對付不了。下午頭一頓藥,有獸醫站的人幫忙,一個人捉牛頭,一個人灌藥,沒有眼下這麼費勁。這而今夜半更深,獸醫站的人別說早已經下了班,現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這骯髒的牲口棚裡,一條胳膊緊摟著牛脖子,一隻手拿一個鐵皮長卷筒,在破臉盆裡舀一卷筒藥湯,然後扳起臥著的牛頭,用鐵皮捲筒頭撬開緊閉的牛牙關,把藥強灌下去。有時灌嗆了,牛給他噴一身。他顧不了這些,儘量不讓牛把藥糟蹋掉,渾身的勁都使在抱牛脖子的那條胳膊上,兩個腿膝蓋在牛棚的糞地上打出了兩個深坑,緊張得渾身大汗淋漓。
他們隊這頭最好的牛,簡直就是全隊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勢雄健,幹活是全村兩個隊最拔尖的。二隊隊長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們隊兩頭牛再搭一條好毛驢換他這頭牛,他都沒換。平時耕地,只要他在場,就不讓其它社員使役,常自己親自執這犋犁。他怕別人不愛惜,讓牛勞累過度。他還經常給飼養員田萬江老漢安頓,給這頭牛加草加料,偏吃偏喝。
不料今年剛開春動農,這頭牛就病了。牛兩天沒好好吃草料,他也兩天沒好好吃飯。這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趕緊親自吆著牛,來到米家鎮的獸醫站。好在獸醫站一檢查,沒什麼大毛病,只是牛肚子裡上了點火,獸醫說灌幾副藥就會好的。當時開好藥後,就給灌了一副。獸醫站的人說,最好晚上十二點鐘再灌一次。本來他想當天就返回雙水村,但考慮牛有病,來回路上折騰一天,恐怕牲靈受不了,就決定在米家鎮過一夜。
現在,他把最後一卷筒藥湯灌進了牛嘴巴,親熱地拍拍牛腦袋,然後就疲乏地站起來,把空臉盆和捲筒放在窗臺上。他看見牛的眼睛出現了一種活潑的亮色,心裡就踏實了許多。
他出了牛棚,看見獸醫站裡一片黑燈瞎火。哪個窯洞裡傳出來一陣鼾聲,打雷般響亮。
這已經是深夜了。他邁著兩條長腿,穿過院子,出了獸醫站的土豁子大門,來到公路上。前面不遠幾步,就是米家鎮的那條小街道。現在那裡也已經沒有了人跡,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照耀著空蕩蕩的街道。
他現在到什麼地方去度過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沒到旅社去登記個床位。這是公事,他可以掏錢住一宿旅社。但現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鎮就一個小旅社,這裡過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滿了人。
他從公路上盲目地向鎮子裡走去。唉,如果在石圪節,他還有些熟人,甚至還認得一兩個公社幹部,他哪裡都可以湊合一夜的。可這米家鎮已經到了外縣,人生地不熟,他到什麼地方去住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獸醫站的院子裡隨便找個地方一躺就行了。這現在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