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他很感激這個河南老師傅。沒鋪蓋算什麼,他能在這火邊躚蹴到天明就行了,總比一晚上蹲在野場地挨冷受凍強。
少安問師傅:“這麼晚你們還幹活?”
徒弟回答他說:“這件活說好明早上人家來取,不加班不行。”
少安看爐灶裡的鐵燒紅了,就從口袋裡掏出兩根“金絲猴”紙菸,走過去對那個年輕徒弟說:“師傅,你先歇著抽支菸,讓我來替你添幾下錘!”
那徒弟看他這樣實心,就很樂意地接過紙菸,把手中的鐵錘讓給少安。
少安又把另一根紙菸,恭敬地夾在執鉗操錘的老師傅的耳朵上——老師傅現在不僅沒空抽,甚至騰不出手來接菸捲。
等老師傅把燒紅的鐵塊放在鐵砧子上後,少安就掄起錘和老漢一人一下打起來。他因為常出去為隊裡修理損壞的農具,曾在石圪節也是一家河南人的鐵鋪裡掄過這傢伙,因此不外行。再說,這是力氣活,又沒什麼太高的技術要求。
等他掄完一輪錘後,這鐵匠師徒倆都誇他在行。少安笑了笑說:“出一陣力身上就暖和了。”
少安又掄了兩回錘,看這把钁頭快成形了,就把鐵錘又交給那個年輕徒弟。
老钁頭全部打成後,這師徒兩個把牆角一個放工具的土臺子收拾開,給土臺子上鋪了一塊破帆布,對少安說:“就湊合著躺一夜吧。”說完他們就到裡面的一個小窯裡睡覺去了。
少安在地上搬了一個廢鐵砧子,把自己的罩衣脫了墊在這砧子上,就算是個枕頭。他拉滅了燈,在一片黑暗中疲乏地躺下來,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孫少安在飯鋪裡吃喝了一點,就到獸醫站把他的牛吆上,起身回雙水村了。
一路上,他由著牛的性子走,並不催促它,因此慢慢騰騰,三十里路走了將近一個上午。
在接近城裡人吃午飯的時候,少安吆著牛才走到雙水村北邊的村頭上。
他看見前面的公路上,田二正在路邊的水溝裡彎腰尋找什麼破爛。等他走到田二身邊時,老漢怔了一會,大概才認出這是一個“熟人”。
少安對他說:“二叔,快回去吃飯!”
田二神秘對他微笑著,嘴裡嘟囔說:“世事要變了……”說完就又低頭在水溝的碎柴爛草中翻攪起來。
少安吆著牛從他身邊走過,心裡隨意感嘆地想:如果我活成他這個樣子,早就上吊死了!隨即他又笑了,想:問題是活成他這個樣子,往往連死都不懂了……田二父子倆是他隊裡的社員。他同情這兩個不省人事的人。每當路上看見頑皮的村童欺負他們時,他總要把孩子們攆跑。田二的憨小子他乾脆打發到大隊的基建隊上——那裡勞動的人比較集中,好照看他。
現在,少安吆著牛已經進了村。
他正準備把牛吆到田家圪嶗的飼養室裡,看見二隊長金俊武擔一擔糞,從東拉河的列石上走過來,並對他招呼說:“少安,你等一下……”
二隊長金俊武四十來歲,腰圓膀粗,長一對炯炯有光的銅鑄大眼。這人悍性很強:腦子裡彎彎又多,是金家族裡的一條好漢。他父親就是舊社會雙水村著名的文人金先生——老先生五二年就去世了。不過,金家兄弟三人身上沒一點文氣。金俊武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老大金俊文已五十來歲,性子也不弱。只不過一般不出頭露面。這人手巧,殺豬、泥窯、壘鍋灶,匠工活裡都能來兩下,他生養的兩個兒子金富和金強,象土匪一樣蠻橫。俊武的弟弟金俊斌,倒和兩個哥哥不一樣,老實得已經快成了傻瓜。但這個大家庭裡的所有成員,因為有精明強悍的金俊武,誰在村裡也不受氣。金俊武雖然人長得粗壯,但做事從不靠蠻力,主要用智力周旋。他對長輩很有禮貌,做事在大面子上很寬闊,私人交往中不計較一些小虧小損,而且象少安一樣,從不欺負村裡的弱者,因此在金、田兩族一般人中都有些威望。在村裡的強人中間,包括田福堂在內,俊武都有點不服氣,但他比較尊重和佩服比自己小好多歲的少安。這後生和他一樣,精明得誰也哄不了,而且一身男子氣,小小年紀就能獨當一面,把一隊搞得比他二隊還好。他儘管和少安關係不錯,但兩個人心裡也常在撬勁:看誰把自己的生產隊搞得好。一年下來,他往往都敗在少安的手下……
少安聽俊武讓他等一下,就扯住牛韁繩站在公路邊,等俊武從河道里上來。
金俊武把糞擔子放在路邊,抹下頭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水,問:“聽說你到米家鎮去了?
牛不要緊吧?如果這牛不中用了的話,咱們還是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