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似的,看著那樣遠,那樣不近人情地冷漠。有年少的認出了父親,剛要哭就被喝住。
假如站在坡頭上的這人耳朵特別靈,他能聽見燈火深處偶爾會有兩句悄悄話。 “……鋼筆還插著,沒叫沒收哩!”〃 “看看留下信沒有?” “媽看一眼行了,咱得埋呀!……” “……少半拉腦袋會中? 還是找找吧?” “那能找著?還不打碎了?” “不中,得找。反革命也不能就半拉腦袋!”
“……”
假如這人耐得住河上結成餅子的蚊蟲小咬,他能一直看見燈火明到鳴啼,河下游天空上的啟明星也暗下去。人們就在河灘上刨出幾百個坑來,把使他們蒙羞受辱、並將要連累他們一生的親人們草草埋葬了。
天亮之前,這場燈火輝煌的喪葬結束了。
假如有這麼一個人恰恰在這天夜裡上到坡頭,看見了這個景觀,那麼這個燈火大殯葬就不會完全漏在史外。
要過很多年,這個地方才人有敢來。那個時候日本人年年來欣賞這一帶的牡丹,於是有人把河灘開發出來,種成牡丹園。到那時,假如這天夜裡看燈火大殯葬的旁觀者還活著,他會看到拖拉機在乾涸的河上開動,把幾百座荒墳犁平。
這天市醫院的主刀大夫孫少勇剛上班,走到窗邊去開窗透氣,看見大門口坐著葡萄。孫少勇上班一向從側門進來,所以和葡萄錯過了。他想這生坯子氣性夠長的,三個月才過去。這時都秋涼了。他剛想叫她,她抬起頭來。她知道這是他的窗哩。他做個手勢叫她上來。她搖搖頭。他看她站起身,朝他走近兩步。她走路不象過去那樣帶勁,有一點蠢。他笑笑,說: 〃你在那兒喝冷風啊?上來吧?〃
〃你下來!〃 葡萄說。
〃我這就要進手術室了。〃
她不說什麼,又走回去,坐在傳達室門外的臺階上。她背後看著更蠢些。
〃我兩小時就出來。你等著?〃
她使勁點頭。
可等他一小時零四十五分做完手術跑到樓下,哪兒也不見葡萄了。他問了問傳達室的收發員,都說沒注意。他看看錶,下面還有個小手術,只好回去。葡萄保不準去街上耍了。他第二趟下樓,還是不見葡萄,心裡有些惱她了:生壞子就是生壞子,凡事都不能和她理論。
過了三天,是個禮拜日,孫少勇突然想起葡萄蠢裡蠢氣的步子來。虧你還是醫學院畢業的:你沒看出那是懷孕了嗎?
孫少勇到史屯時天剛黑,讓一場雨澆得裡外透溼。他是從陸軍醫院找了輛熟人的吉普車把他送來的,司機到了史屯街上就得趕回城。沒走兩步,天下起大雨來,他想上街上的誰家借把傘,又不願人看到他回來; 就挺著讓雨淋。葡萄家的門沒鎖,他一路喊著就進去了。他跑進葡萄作堂屋的窯洞,不見她人,不過燈是點上的。他脫下當外衣穿的舊軍裝,泡透了雨有三斤重。他往織布機前的凳子上一坐,看葡萄正織一塊白底藍條的布。是織的褥單。沒坐一分鐘,他站起來,朝隔壁的窯走。一邊走一邊叫喚:“葡萄!看你跟我躲貓兒!……”他聽見自己的話音都喜得打呵呵。
葡萄睡覺的窯洞也空著。
廚房和磨棚都沒葡萄。老驢看看他,站累了似的,換換蹄子,接著嚼草。
等他再回到堂屋時,發現葡萄正坐在織布機前換梭子。
他說: 〃咦,剛去哪兒了?〃
她看看他,臉是冷的,眼睛生得象她剛剛給買進孫家。她說:我能去哪兒。她站起來,彈彈身上的紗頭。
〃出去了?〃
〃嗯。〃
他看看她,沒泥沒水的,不象剛從外面回來。但他明明是哪兒都找遍了,也沒見她影子。 他上去摟她,她身子一讓。
〃就是那次懷上的?〃 他還是喜呵呵的: 〃看你還理不理我,不理我你兒子沒爹了。〃他又上去摟她。
〃說啥呢?〃 葡萄的身子再一次從他懷裡繞出去: 〃懷啥懷?〃 她眼睛更生更硬。
〃你逗我吧,我識逗。〃 他笑嘻嘻的,不和小娃一般見識的樣子。 〃你說,星期四早上為啥來找我?你是不是來告訴我:我要做爹了?〃
第九個寡婦 三(6)
〃是又咋著?〃
〃是你明天就跟我回去。〃
她不說話,就瞪眼看著他,好象她想聽的話他還沒說出來,她等著。
〃咱有兩間房,生下孩子,也夠住。我算了算,從那回到現在,這孩子有一百來天了。一路上我在想,是個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