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抬頭,眼裡淚水橫溢。他茫然四顧,突然哭喊道:“你說你要接我的!你接我來呀!你別走啊!你說的!要守信哪!你接我來啊……”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後來變成了一個長長的啊字,讓我想起了我那次跳下懸崖後聽見的那聲呼喊,那聲呼喚已含著深深的痛意,可這一次,我聽到的卻是更沉重的悲苦,因為那聲音中沒有了希望。
他看了看周圍,下朝的大臣們都看著他。他像迷了路的孩子,滿臉是淚,顯得不知所措,接著他又低頭看我,趕快重新把嘴唇覆上了我的唇,好像他能從那裡找到方向。他一向挺直的後背弓了下來,白色粗衣下的身軀孤單脆弱。他連連吻著我,低聲啜泣……
我方生一陣憐愛之意,冥冥間就有種力量到了我的存在裡,告訴我,我的身體還能允許我選擇。我能選擇離開,我也能選擇再留下……這留下的意念馬上帶給了我那些不能忍受的苦痛的記憶,那我求神明讓我死去才能逃開的痛!我知道我如果留下,我要重新回到那痛裡,我將疼得無法呼吸,我將疼得死去活來……我感慨我沒有謝審言那樣的堅強,我不要再次飽受苦難,再說,我們也不會分開得太久,對我而言,只是片刻……
他突然開始喃喃地哭著低語:“別走,歡語別走……我願為奴為賤……我害了你……我願受鞭刑,受任何刑,隨你而去……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
我在意念裡大喊:“審言,別這麼想!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害我!審言!”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他的哭泣,依然在我唇上邊吻我邊說著:“接我走吧,你說過的……是我害了你……我欠了你……我負了你……”
我在意念裡告訴他:“你沒欠我!你沒害我呀!我愛你!”但是怎麼也達不到他的心裡。他的負疚矇蔽了他的感應,他不再聆聽我。我眼看著他緩緩地滑入了深淵,那裡刀槍林立,將把他扎得鮮血淋漓,從此的每一刻,他都不會沒有痛意……
這一絲惦念方起,已成萬鈞沉重之力!我竟無法再離去!
那在他懷中湧起的強烈愛意,此時重又充滿了我的意識。我以為肉體已去,留下的只是意念,該不會有情感,可此刻才明白,愛從不曾消亡!
沒有了心臟,依舊能夠心痛,沒有了眼淚,居然還想哭。
與永恆相比,人生短暫!可就在這相比之下微乎其微的瞬間人生裡我曾深懷的愛戀,卻反饋入永恆和浩渺,讓我無法棄而不顧。
這是母親對孩子的愛,是朋友對知己的愛,是兒女對長輩的愛,是對戀人如火燃燒的愛,帶著沒有說過“我愛你”而餘的遺憾,帶著心懷了一生的同行,但沒有相守過一日夜的感傷……
最深最遠的愛竟是這樣:充滿溫柔和庇護,願他能分分秒秒快樂,時時刻刻幸福; 不願他有一點痛,受一分苦,不要有任何悲涼,哪怕只是瞬間……
一剎那,宇宙翻轉,萬千畫面,天崩地裂,滄海桑田。蚯蚓從土中拱出的小小泥團,蜻蜓點水後留下的一圈漣漪……無數時空變幻中的靈魂,紛紜往錯,再入紅塵,又經劫難,上刀山下火海,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都是為了這一線掛牽……
原來,鉅細永珍間,都有不變的真諦,原來,生死存亡,一樣有命運的意義……
我對著謝審言哭泣的身影感嘆:“審言!你就是讓我擔心哪!”……
難以抵禦的痛楚剎那臨身!我的眼睛突然溼潤,我在昏迷前用盡了我所有的力量,鬆開了我牙關,他的吻和著他的淚水,進入了我的口中……
重生
我在痛中掙扎。
我小時候因為怕打針,八歲以前不去醫院。每次說要見大夫,一向聽話的我就撒潑打滾,哭鬧不已。我在大學獻血,一針下去,我當場昏厥。醒來後說我是疼暈過去了,護士覺得我是她仇家派去陷害她的,讓她拿不到獎金得不到評級。系裡憐憫我的苦難,雖然我只獻了五十毫升,還是給我了全部的補助。
現在,我知道什麼是無望無意義無解脫漫長的痛苦!就是痛!沒商量,沒說的!如果有人說,我供出秘密,我就不必這麼痛,我會立刻成為叛徒!如果有人說,我自毀容貌,我就不必這麼痛,我會馬上成為醜八怪!……可無論我多麼痛,我再也不敢乞求讓我死去。這世上有我放不下的人,他的孤單比我所有的痛都讓我心疼。
我在半昏迷中聽到許多人的哭泣,心中多少有些欣慰。這麼多人為我流淚,我沾沾自喜。可在沒有了人聲的時刻,那疼痛讓我要發瘋。我屏住呼吸,不敢醒來,只希望趕快回到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