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男人走近牢門,似乎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自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送過木柵,拋到了他面前,語調平直:“雖然你的數條罪狀足以送你上鍘刀口,但念在你先師呂虢為國盡心竭力多年,另外‘騫字軍’當年蘇合一役戰功顯赫——陳焉,朝廷特赦你不死。但要削你軍籍,抄你財產,終身視為罪民,今後世代不得從戍。你好生謝恩,回老家謀一份生計安心度日吧。”
他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枯草上一幅展開的錦繡文書。白紙黑字,寫得果然正如男子所言。
只是最末落的並不是帝王的玉璽,而是一枚大丞相印。
那京官不再看他,徑自轉回身去面向臉色陰騭的王獲,身姿不變,口吻依然極淡:“王將軍此番遭了奸人誣陷,委屈你了。幸好而今水落石出。”
“多謝大人關心。”王獲敷衍答話,一對鷹隼眼陰冷冷地緊盯著獄中的他,內有萬種兇險醞釀。
“此案已結,王將軍可以心安了,挑些好去處遊玩休憩幾日也不錯。”那京官話中微微帶笑,忽然問,“王將軍可曾遊過嶞山雲梯?”
王獲面有惑色,暫時轉眼看著那人,搖了搖頭。
那人笑道:“嶞山險峰連綿,峭壁萬丈,山勢極為陡峻。傳說古時有一位無名巧匠,以萬餘木板沿石壁疊上,修築登山雲梯。無繩索,無支柱,無欄柵。世人雖借梯道直上,卻往往因為愈高愈陡,半途而廢。僅有一名雲遊的苦行僧,一個接著一個踏板,苦心積慮,終於攀到雲梯最頂。可那些木板經了多年日曬雨淋,年久失修,最後的那一級受潮腐壞,踩上去時差點斷裂叫他摔死。偏偏那僧人有顆俗心,極為記仇,登上巔峰之後,始終忍不住要出那一口惡氣,於是他回身去踢了那板子一腳,誰知就是那一轉身,失足落崖,粉身碎骨。”
王獲身形微微一晃。而那京官卻不緊不慢補了一句:“若那僧人全心全意登峰,撇開那塊礙腳的踏板,說不定早在眾峰之頂,一覽群山壯闊了。可惜他心眼容不下沙礫,白白葬送了好前途。”
說罷,話頭回轉:“是個好去處,將軍閒時不妨去遊覽一番。”
王獲半晌才緩緩頷首,道了聲謝。
“本官回京路上恰好路過陳焉原籍,押送之事,可以代勞。離京時已稟報過大丞相,車馬俱備,也好替將軍減一樁苦勞。”那人恭敬地對王獲一作揖,從容優雅。王獲臉色數變,慢慢點了頭。
他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
一條性命幾經生死交界,竟得保全,惘然不已。直至出獄那日仍覺著活在夢中。
所有昔日積攢的一點財物皆被沒收,充了軍餉。他只留下一柄老劍,幾本兵書。離開幽都那日,王獲竟然沒派一人跟隨押解的車馬。他粗服糙衣,黯然坐在車廂一角,如行屍走肉,不言語,不動彈,只終日盯著顛簸的車板。那京官坐在他對面,依然打量著他,待出了浛州邊界,突然開口:“陳焉,你返鄉之後,切記自己並非平民,而是帶罪之身,凡事須得小心謹慎,安分守己。若再惹禍端,收押入監,想出來就難了。”
他毫無反應,渾然未動。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留著性命,回鄉下找點普通活兒也不壞。你想開些。”那人說到此處,忽地輕輕一笑,“聽說……你救過一個名叫徐有貴的京商?”
他垂了垂眼睛。那男子凝神略略一想,輕描淡寫道:“聿京近年頗為景氣。等你休養好了,若鄉下沒活計,去京城走一走也無妨。反正也有照應之人。”
那人說完,便再沒提別的事情。
回到原籍,他從來不提自己曾是將軍,旁人只知他是因為獲罪而被逐出行伍,難免有一番謠諑誹謗。叔伯兄弟見他既無功名,又無軍餉,何況缺了一隻手需人照料,都以為不齒,一心要把他攆走。他被鄉鄰孤立,度日如年,心中盡成槁木死灰,卻不願做人累贅,恍惚間依稀記起那京官的一席話,想到或許當真可以投靠徐有貴,便默默收拾行裝,來到聿京。
說到這裡,陳焉黯然閉起雙目,喉內猶有血腥,低啞道:“我這命,是撿回來的。黎飛,你那時不在場,不知道我看著他算著每一個字,一刀一劍砍在弟兄們背上,如何心痛欲絕!認罪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還能活到今天。現在想想,或許死了反而乾淨。”
黎飛扶著他的肩膀,哽咽難語。
陳焉悽然一笑:“……黎飛,有時我總在想,若我也懂得玩弄權術,以權謀私,弟兄們跟著我或許早已榮華富貴,又怎會受這種苦?”
“將軍,”黎飛眼中噙淚,“將軍若是王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