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眼睛盯著手裡的那盞茶。茶盞細白,水裡面浮沉各半的茶葉慢慢舒展開來,像一片一片翠綠的羽毛。
他面前的那張案子舊得有年頭了,也沒上漆,指甲一劃,都能在上面劃下層木垢來。
一張簡簡單單的紙柬,就放在那張木案上。柬上的字型行草間雜,彷彿光看字,也看得出一個烏衣子弟經行停佇間的體態步伐。
可無論再如何瀟灑,掩蓋不盡的是字後面的鐘鼎之氣。謝衣該算出自於鐘鳴鼎食的舊家了。今日,就是他柬邀自己。
這些日忙忙亂亂,自入長安以來,李淺墨沒想到一轉眼就會認識這麼多的人。而今日,謝衣相邀,人還未到,李淺墨要了一盞清茶候著,就這麼等待,也等出一份寧靜來。
他細細體味著這份寧靜。想:兩人之間,最好的交情,無非於能在彼此交接時體會到一份靜吧?可等待謝衣時的這一份靜卻又與當日跟隨肩胛時的不同。肩胛的靜,是日月交沉後,爝火不息,無數山巒河流、奔走於外,無數風霜雷暴、潛蘊其後的那種靜勢;而謝衣的靜,卻是鐘鼎紋殘,金谷粒盡,那無數文華藻飾駁落沉潛後一種蘊藉的靜……這靜再靜,也靜得人間。
李淺墨一時又想到羅卷,想起看著他放冰風箏的那夜……那夜,雪霰四布,冰月皎潔,那樣的一夜,也是靜的。可那靜下面,是可以傾聽到彼此男性的血管裡,血脈奔流的靜。
李淺墨由此不由又想到劍術,“吟者”、“尺蠖”與“判然”三劍,各成一味,只怕卻也與那起劍前的靜韻有關?何日,自己才能真正獨成一韻?一念及此,李淺墨卻又想起那日異色堂上看到的那幅《姽嫿書》的心訣,一時,練過的、見過的劍式一招招在腦中回映起來……他正自出神,卻覺身前桌上有指甲叩桌聲,一抬頭,卻是謝衣已到了。
謝衣臉上的笑頗為溫煦。他沒說話,只是笑就代表招呼了,卻先衝碧嫗要了一盞“五石散”,要完後,才衝李淺墨笑道:“這東西,如今除了這裡,別處只怕再怎麼也買不到了。”
李淺墨情知,所謂“五石散”,還是魏晉之時留下來的遺風。謝衣出身江左名門,耽愛於此,也算其來有自。
那日千秋崗上,他與謝衣匆匆一晤,未得多作交談,一直引以為撼。這時相見,忍不住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夜千秋崗之事,不由問道:“謝大哥,那夜,後來,你們到底怎麼樣了?”
謝衣淡淡一笑:“也沒什麼,草莽相逢,不過出劍而己。我僥倖逼走了他們。五義中人與柳葉軍中你的舊識耿見也俱都還算安好,他們還託我代為致意。”
他口氣平淡,李淺墨卻是見過那夜地獄變一門險惡的架勢,本來巴望知道些詳情,卻明白謝衣脾氣,也不好細問的。
卻見一時間,碧嫗的“五石散”已端了上來。
謝衣品了一口,面露一笑,閉目細索了下滋味,才睜眼笑道:“這次重入長安,最大的收穫,無過於能重嘗碧嫗的五石散。”說著,他望向李淺墨,“我這幾天連日到此。那晚,千秋崗上,最後還是受了點小傷,非這東西發散發散不可,否則後果堪虞。我常想,也算運氣好,這場架,正好打在長安。否則若打在別處,只好以藥代之,苦怕不都苦死。”
他這樣一個人。居然怕苦!
李淺墨也是此時才知謝衣原來受了傷。
眼見他言辭雖淡,想來那夜千秋崗上的一戰,必然也極為驚心動魄。否則,以謝衣之能,怎會要連日來服五石散發散?否則還“後果堪虞”?
謝衣卻似對負傷之事略不在意,一笑之下,再就不提。只聽他道:“他們有一套合圍之陣,卻頗為巧妙。”
謝衣說著,以指醮茶,在案上畫與李淺墨看,其間,還隨手揮動,摹擬了下當日地獄變的招路,摹仿完後,又笑道:“事後,我想了兩日,當時,如要這麼這麼著,只怕就會好些。”
他以指代劍,隨意揮刺了兩下。
李淺墨緊鎖眉頭看著,想了好一會兒,一拍手,方才領悟。只聽謝衣笑道:“他日,你若碰上他們,卻要略加小心了。”
李淺墨方知謝衣是在有意點撥自己,本待致謝,卻又不知怎麼謝,謝衣卻已岔過話題,笑問道:“那日,異色門中,看來你的遭遇也險。”說著,莞爾一笑,“不知被人逼親的滋味怎麼樣?”
李淺墨臉色一紅,卻聽謝衣哈哈大笑起來:“就是為這個,我才不肯去。揀了個輕巧的千秋崗的事來做。那時我還沒料到能碰著你,要沒碰著,我只能帶著玉宇去異色門了。”
他見李淺墨面露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