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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姐,二哥的話不錯,你只管放心好了,”覺慧也懇切地對琴說;“你只管好好地預備功課。多多補習英文。只要考進了‘外專’,別的問題,總有法解決。”
琴輕輕地挑了挑髮鬢,微微一笑,但是還帶了點焦慮地說:“我希望能夠如此。媽是不成問題的。她一定會答應我。只怕婆會反對。還有親戚們也會說閒話。就是你們家裡,除了你們兩個,別的人也會反對的。”
“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你讀書是你自己的事,況且你又不是我們家裡的人!”覺慧半驚訝半憤怒地說。
“你們不知道為了我進一女師,媽受到了不少的閒氣。親戚們都說,這樣大的姑娘天天在街上走,給人家看見像什麼樣子,簡直失了大家的閨範。五舅母去年就當面笑過我一次。我一點也不覺得什麼。然而媽卻苦了。媽的思想完全是舊式的,雖然比另外一般人高明一點,但也高明不了多少。媽愛我,所以肯把責任擔在自己的肩上,不顧一般親戚的閒言閒語。這並不是因為她相信進學堂是對的。……進學堂已經夠了,還要進男學堂,同男學生一起上課!你們想,我們的親戚中間有哪個敢說這件事是對的?”琴愈說下去愈激動,伸直身子,兩眼發出光芒,射在覺民的臉上,似乎要從他那裡找到一個回答。
“大哥是不會反對的,”覺民無心地說出了這句話。
“加上他一個人又有什麼用處?大舅母就會反對。而且四舅母、五舅母又有說閒話的資料了,”琴接著說。
“管她們說什麼!”覺慧介面道,“她們一天吃飽飯,閒得沒有事做,當然只有說東家長西家短。即使你沒有做什麼事,她們也會給你捏造一點出來。總之,我們沒法堵住她們的嘴,橫豎該給她們取笑,讓她們去說好了,只當不聽見一樣。”
“三弟的話很有道理,琴妹,就這樣決定罷,”覺民鼓勵地說。
“我現在決定了,”琴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她又恢復了活潑、剛毅的樣子,然後又堅決地說:“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都需要不少的犧牲作代價。現在就讓我作一樣犧牲品罷。”
“你有這樣的決心,事情一定會成功,”覺民安慰她道。琴微微地笑了一下,依舊用堅決的調子說:“成功不成功,沒有什麼大關係。總之,我要試一下。”覺民弟兄兩人都帶著讚歎的眼光望著她。
隔壁房裡的鐘聲傳過來,是九下。
琴理了理髮鬢,說:“我該走了,四圈牌也該打完了。”她便向外面走去,又回頭帶笑地招呼他們:“有空到我們家裡來玩,我一天在家空得很。”
“好,”弟兄兩個人齊聲應道。他們把她送出門,看著她的背影進了上房,然後迴轉來。
“琴真是一個勇敢的女子,”覺民想起了琴,不覺衝口吐出這樣的讚語。他還沉溺在幻想中。過後他又忽然說:“像琴那樣活潑的女子,也有她的痛苦,真想不到。”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我也有的,”覺慧說到後半句忽然住了口,好像說了什麼不願意說的話。
“你也有痛苦?你有什麼痛苦?”覺民驚訝地問。
覺慧紅著臉,連忙分辯道:“沒有什麼,我說著玩的!”
覺民不再說什麼,只是疑惑地望著他的臉。
“姑太太的轎子!”外面有人在叫,這是鳴鳳的清脆的聲音。
“提姑太太的轎子!”中年僕人袁成的聲音接著響了起來。過了幾分鐘,中門開啟了,兩個轎伕抬了一乘空轎子進來,在堂屋門前臺階上放下了。
在街中響著鑼聲,沉重而悲愴,二更鑼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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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夜死了。黑暗統治著這所大公館。電燈光死去時發出的悽慘的叫聲還在空中盪漾,雖然聲音很低,卻是無所不在,連屋角里也似乎有極其低微的哭泣。歡樂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是悲泣的時候了。
人們躺下來,取下他們白天裡戴的面具,結算這一天的總賬。他們開啟了自己的內心,開啟了自己的“靈魂的一隅”,那個隱秘的角落。他們悔恨,悲泣,為了這一天的浪費,為了這一天的損失,為了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們中間也有少數得意的人,可是他們已經滿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溫暖的被窩裡悲泣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兩個不同的面目,為著兩種不同的人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