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發展成宗教、道德、倫常、規約、法律和制度,這就是所謂“文化”。其間雖然也存在公平問題,但出發點則的確在於克服人的惡的本性,尋求社會和諧。可以說,人類之建立自己的文化乃是出於被迫,不如此,人必定形同禽獸;而自有文化以來,人類就沿著理性亦即善的方向一直前行,不斷改進自己的文化,更多地抑制惡,更趨近於理想的善。此即人類及其文明之向善意志的由來。但在文明各階段,社會制度總有疏漏與缺陷,不能將惡杜絕,甚至區域性會有對惡的縱容和鼓勵。朱厚照就面臨著這樣的縱容和鼓勵,尤其當原本用以防範的機制和環節出現問題而失效的時候,制度中所保留的惡便藉著這位十七歲的少年兼皇帝的朱厚照,大搖大擺地滿足了自己。
朱厚照:一不留神當了皇帝(27)
朱厚照的豹房生涯,充滿曖昧、晦澀的色調。
每當我想象豹房的時候,腦海裡浮出的是這樣的畫面:那應該是一處密室,昏暗、朦朧而幽深,屋子不小,卻約摸只開設著一扇窗欞,天光從那裡穿透進來,成為一道渾濁的光柱投射在地面;而時間,似乎永遠停留在清晨時刻,在那光柱投下的地方,一個衣著華麗、滿臉倦容的少年胡亂地躺在地上,他的頭枕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此人年約三十,身體強健,卻長著一副貪婪的嘴臉,即便在睡夢之中也仍能看出這一點;隨著眼睛適應了屋內的昏暗,稍稍移動視線,我們很快發現,四周橫七豎八還躺著很多人,都是隨地而臥、毫不顧忌自己的姿勢,就好像瞬間被人施了魔法而突然沉入夢鄉,在他們身邊到處散落著酒罐、酒杯,有的傾倒在那裡,有的則摔成了碎片,果品也從案上滾落於地,一直滾到牆角方才止住……鏡頭再往上搖,我們會看到屋內擺放的一些奇特的木雕和懸掛著的絹畫,甚至有直接繪在牆上的彩繪,那些雕像帶著明顯的宗教風格,絹畫和彩繪幾乎無一例外是春宮內容,滿目唯見男女赤裸交纏的肢體。尤其令人吃驚的是有一幅彩繪,上面的女裸體一望而知並非中土人物,畫法亦出自域外,那沉甸甸的乳房,纖細、堅實而又富於生命力的腰肢,豐碩的臀,粗壯和充滿慾望的大腿,以及似乎在瘋狂扭動的軀體,加上立體透視筆觸營造出的極度寫實的效果,足以讓任何生活在16世紀的中國人魂不守舍!
上文提到豹房的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名叫錢寧,後被恩賜國姓而叫朱寧。此人透過巴結劉瑾,被引薦給朱厚照,躋身御前紅人之列,且大有後來居上之勢,讓引路人劉瑾都有些黯然失色。他最後做到左都督,執掌著名的錦衣衛和詔獄,成為國家秘密警察頭子,就像納粹黨衛軍首領希姆萊。能武,是他得寵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朱厚照一生都對征伐衝殺之事抱有白日夢一般的理想,據說錢寧射術驕人,會左右開弓。但恐怕這並不是他在豹房大紅大紫的根本原因。
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明史》語意悠長,讀起來總感到有些弦外之音。其中說,豹房之建,便出自錢寧的創意:“請于禁內建豹房、新寺,恣聲伎為樂,復誘帝微行。”{88}當其提出這建議時,究竟是如何向朱厚照描畫豹房的享樂主義氣息的,其細節很有遐想的餘地。從上述一句,顯然可以讀出錢寧作為朱厚照豹房生涯的縱慾象徵這個形象。隨後又有一句:“帝在豹房,常醉枕寧臥。百官候朝,至晡莫得帝起居,密伺寧,寧來,則知駕將出矣。”說兩人在豹房睡在一起,且非偶爾為之,是經常如此,以至於百官都掌握了這樣一個規律,每天早上只要看見錢寧的身影,就可以知道朱厚照已經起床。兩個男人,行跡如此親暱,一般人不單做不到,恐怕根本就難以忍受。箇中隱秘是什麼,史無明言,卻又老在暗示著什麼。當時有個叫王注的錦衣衛千戶,活活將人鞭撻致死後逃匿,刑部於是發出緊急通緝令,錢寧卻把王注藏在自己家,同時讓東廠藉故找刑部的麻煩,刑部尚書張子麟得知王注有此背景,趕緊親自登門找錢寧解釋,並立即將王案一筆勾銷,事情才得平息。那麼,錢寧緣何要如此保全這個王注?史家只說出寥寥四字:“注與寧暱【暱】。”暱者,親也,近也。一般友情不足以稱“暱”,哪怕好到兩肋插刀的地步,也不宜以“暱”字形容———特別是兩個男人之間。
不單是這個錢寧,豹房前後幾代紅人,跟朱厚照的“關係”都很可疑。後期豹房佞幸的代表人物———邊帥江彬(也曾被賜國姓而叫“朱彬”),經過權力鬥爭,不單取代了錢寧的地位,也填補了後者與朱厚照的那種“特殊關係”。《明史》和《罪惟錄》都明載,江與朱厚照“同臥起”{89},“帝宿豹房,彬同臥起”{90}。《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