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才具豈止單單是能工巧匠,更長於工程、機械的巧思設計,他潛心琢磨並親手完成的某些作品,雖然只是“玩意兒”,無關國計民生,對文明進步也毫無用途,但就匠心獨運、巧奪天工而言,顯示了不遜於瓦特、詹天佑的潛質。例如他曾以水為動力,運用力學原理和複雜的機械裝置,設計出一種機動水戲:“用大木桶、大銅缸之類,鑿孔創機、啟閉灌輸。或湧瀉如噴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機於下,借水力衝擁圓木球如核桃大者。於水湧之大小,盤旋宛轉。隨高隨下,久而不墜。”他常有這類製作,“皆自運巧思,出人意表”{38}。
他可不是零敲碎打,小打小鬧。當時宮裡目擊者稱,朱由校“性好營建”,領著十來個太監,頗具規模地蓋房子,親自設計,親自施工,親任監理,把大內變成實驗他工程師、建築家、能工巧匠和包工頭理想的工地。“迴廊曲室,皆手操斧鋸為之。”他沒日沒夜地幹,建成後特滿足,很有成就感,高興勁兒一過,又推倒重來,不斷改進、折騰,樂此不疲。(“朝夕營造,成而喜,喜不久而棄,棄而又成,不厭倦也。”{39})
這已超乎嬉樂之上。我相信,他在其中一定感受到創造力的極大釋放。單獨看,他的舉止和態度是嚴肅的、專注的、執著的,與任何沉浸在自己事業中的工作者沒有分別。“每營造得意,即膳飲可亡,寒暑罔覺。”{40}幹活的時候,投入程度跟民間熱誠忘我的勞動者一般無二,“當其執器奏能【拿著工具施展手藝】,解衣盤礡【解衣繫於腰間,赤著肩膀】”{41}。
倘使那時有清華大學或同濟大學可入,朱由校的一生當有輝煌前景,將來修水庫、建大橋、造巨廈,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才智盡得發揮,而且一定可以躋身“中華英才”。讀他的故事,我曾設想對他的最好安排,是類似於洛克菲勒基金會那樣的組織,給他提供一大筆錢,一間實驗室,讓他遂著性子去隨便鼓搗一些什麼玩意兒,他自己將萬分快樂,社會多半也能享受到其聰明才智創造出來的成果。但很遺憾,他註定只能去當皇帝。但是,他當皇帝,我們實在不敢恭維,只能稱之“沐猴而冠”。
這就不僅使他自己難伸其志,整個國家也跟著陷於災難。他自己所理解的本職工作,是技術專家兼熟練工,而在其他所有人眼裡,他卻只能是國家元首。兩種認識之間,錯位太大。所造成的情形則是,朱由校異常認真地對待自己所認定的“本職工作”,對皇帝職責卻敷衍了事、漫不經心。“或有緊要本章,奏事者在側,一邊經營鄙事【指工活】,一邊傾耳且聽之。畢即吩咐曰:‘你們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42}若頻頻受到打擾,難免要不耐煩的;魏忠賢利用這一點,漸漸將批硃權抓到手裡。
他總共在位七年。這七年的皇帝,被他當得一塌糊塗,內政外務,無一事處置得是對的。實際也談不上什麼處置,因為身邊完全被奸人所包圍,他又是一個豬油蒙心、不知好歹、對是非毫無判斷力的人,因此奸人對他說如此如此,他就這般這般。統治期內,外患、閹禍、黨爭、叛亂四大危機,同時發作,而且攪作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說明朝氣數已盡,然若非趕上如此少見的“愚闇”(清仁宗語)皇帝,多少尚存緩解餘地。
可是又怎樣能指望這樣一個人呢?他糊塗到自己的妃嬪被人暗中搞死都不會生疑的地步。他不是沒有後代,生過五個孩子,三男二女,可誰能相信,竟沒一個活下來,任何稍有責任心的父親,都不會容許發生孩子接二連三死掉這樣的事情;藉此一端也可想象,天啟年間宮廷管理何等鬆懈散亂,人們都曉得皇帝是個糊塗蟲,對於各自的職守均抱翫忽態度,這些皇子皇女的死因基本都起於照管不周,有的十分可笑,比如,因為內操放炮受了驚嚇而死、被炭氣所燻中毒而死等。《酌中志》說:“中宮張娘娘【朱由校的皇后】等,凡誕皇子三位,皇女二位,皆保衛不得法,以致嬰年薨夭,良可悲痛。”結論是“保衛不得法”。其實,那時候嬰幼兒並不難養活,劉若愚也感到很奇怪,所以接下去說:“累臣【罪臣,劉當時被繫獄中】於天啟丁卯冬謫南之際,見沿途田裡間孩兒多憨憨壯壯,易得存養。”{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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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兄難弟:由校和由檢(10)
朱由校自己的死,也很可笑:天啟五年五月十八日(1625年6月22日),他帶著兩名宦官在西苑(今中南海)划船玩,水面忽然狂風大作(估計是雷陣雨即將到來,這季節,北京常有暴烈天氣),船翻,落水,被救,病倒。論理,舊曆五月、陽曆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