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種死皮賴臉的癢法,她那搽三種指甲油的手指也就分外忙碌,一會兒挖Haagen Dazs的冰淇淋吃,一會兒隨著那位無賴的步伐在大腿內側、手肘、肩胛、腰背撓抓起來,狀甚猥瑣。
有一回,她煩得發脾氣,一把朝落地窗扔掉正在看的房屋雜誌,衝進浴室放滿高溫熱水,整個人浸入浴缸。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不會用發燙的洗澡水對付自己的身體,她燙得尖叫,眼淚也滾出來,咬牙切齒繼續用蓮蓬頭沖洗。熱煙使浴室一團白茫,她彷彿站在無邊界刑地獨自承受永世的鞭笞。
姐姐敲門,問她怎麼了?她牙齒咬得死緊,因這聲音猛然回神,那怒氣也就找到棲所,“你給我滾遠一點!”她吼著。一具肉身燙得發紅發腫,漸次膨脹好像快衝破浴室牆壁,奇怪的是竟有輕盈的感覺,癢不見了,代之而起是億萬只煨過火的蜂針螫著,又像沸水裡的西紅柿自動綻皮,輕輕一揭,整張皮旋轉而起,露出紅通通的果肉。她的快意恩仇還沒鬧夠,水淋淋沖進臥室,拿整瓶含酒精成分的收斂水朝身體亂灑亂抹,好似一具冰屍。等她暈眩而倒在床上時,她終於感覺這具身體已不是以前那具,嘴角帶笑,眼淚緩緩溢位,她知道,這淚從童年起就長途跋涉一直到現在才抵達出海口,那種鹹也因此像上古時代的鹽。
她始終覺得自己的叛逆期來得特別早,跟媽媽有關。
有一位高挑且漂亮的媽媽,她承認,從小帶給她榮耀——應該說,帶給她以及大她五分三十秒的姐姐極大的榮耀。她們走到哪裡都被一群無知麻雀般吱吱喳喳的愚夫愚婦包圍,一面比對她們的身高、體重、眼睫毛幾根、耳朵形狀、頭髮粗細、手指長短、掌紋……一面發出粗俗不堪的笑聲,最後毫不例外地讚美媽媽的生育功力,彷彿她們只是媽媽控出來的可愛小玩偶。她從小習慣用“我們”,對媽媽、老師、煮飯的歐巴桑說:我們肚子餓了,我們的膝蓋破了……她記得有一回做夢以至於尿床,半夜搖醒媽媽:“我們尿尿在床上!”同卵雙生是個艱深的實驗,度過人人視為天使娃娃的童年階段後,開始進入宿命習題;在亂草石礫地翻找“我”的蹤跡,自佈滿塵垢的鏡中辨認“我”的容顏,從別人的眼眸裡拼湊“我”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認這條路坑洞特別多,不獨別人老是認錯她們、叫錯名字,當她好不容易暫時忘記姐姐,像個獨一無二的人偷偷想做什麼時,卻發現姐姐正巧也在那兒。她恨這種心有靈犀。
姐妹(7)
如果說姐姐是媽媽的信徒,那她就是逆女。姐姐順著媽媽指點的路徑行走,她寧願反方向,哪怕必須涉過沼澤。很早便發覺,媽媽看她的眼神是帶探針的,不動聲色地偵測她的心眼到底多少個?她擅長偽飾,或者說她充分發揚從媽媽那兒得來的裝飾藝術,當媽媽變魔術般從黑帽子裡揪出漂亮的故事、最新版本的身世以滿足飢渴的人群時,她也本能地躲入濃濃的睡眠,在媽媽窺伺的鼻息下,打起童鼾。
她相信媽媽說的一切,不,應該說她努力讓媽媽相信她從未質疑過她說的故事。然而,偽裝成果樹並不代表也能在秋季結實,她不得不提早揭開兩套記憶上的布幔做選擇,一套是媽媽的版本,另一套是她窺伺得來的。
她從未告訴姐姐,揹負兩套記憶的痛苦,事實上,因這痛苦令她終於感到與姐姐不同,反而有了私釀之意。她很小的時候便警敏地察覺,在媽媽巧手佈置的家裡,有一個幽靈男童存在,他——接著她知道是個哥哥,時而躲在衣櫥底層那口綻皮皮箱內,時而疊影在某個跟隨母親到店裡選購衣服的小男生身上,有時候單純地蜷縮在媽媽的眼睛內,朝向遙遠且空茫的地方。
她沒有興趣追問他的故事,一則缺乏資料與耐性,二來也習於想象他像風一樣掠過風鈴從視窗飛出。如果不是那個決裂之夜,她不會警覺到那個幽靈哥哥不僅與她們同船共渡,而且只用一根小指頭就戳破她們一家四口組成的那張天倫拼圖。
姐姐始終不知道,是船長爸爸遺棄了她們。一個經年出海的行船人在異國神女的胯下盡情嬉戲時,忽然像獲得什麼啟示般,質疑自己妻子的貞潔,連帶地懷疑兩個女兒的血緣。這沒什麼道理可言,但很正常。或者,無所謂遺棄,如果真相站在他那邊的話。不管怎麼說,媽媽是個高傲的說故事能手,有頭有尾地用壯烈的海難埋葬了第二任丈夫。
當她揭開布幔審視兩套記憶,彷彿獨自在暗夜墓園顫抖;一套像穿著繡服、頭戴鮮花的骷髏,瘦骨上還黏搭著腐肉,另一套是*女囚,被惡意的力量驅趕著,在穢地、獸群之間匐伏,尋覓一個可以幫她解開鐐銬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