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媽媽忍不住敢吭一聲,那可就遭大殃了,桌腿斷掉或者房門被拆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反正是總得有什麼東西要變得稀巴爛了。
但是,父親對兒子們的訓導則不會超過30分鐘,關於這個,藏在醬缸後面的媽媽,還有蹲坐在她旁邊的我再清楚不過了。父親很快眯上了眼睛,頻頻地點著頭,搖搖晃晃地就像會把下巴掉到地板上一樣,接著就倒頭睡過去了。
每當裡屋不再傳來父親發酒瘋的聲音,取而代之的“呼嚕呼嚕”的鼾聲傳出來的瞬間,窒息得像勒著脖子似的夜晚空氣一下子散開來。面向後院的窗紙門流出淡淡的燈光,這世界真是變得寧靜而又和平。那應該是4月末或者5月初的時候。
醬缸臺的旁邊矗立著一株高大的柿樹,黃色的柿花開滿枝頭。柿花在夜晚微冷的空氣下瑟縮著,散發出來的香氣充滿了整個紅色鐵皮屋頂房的後院。那香氣在父親拉開倉庫門或推開廚房門找媽媽的時候是完全沒有的,只有當父親把身體癱倒在裡屋地板革上的時候,香氣這才突然如此濃郁,顫動著直灌進鼻孔裡。 。。
雛燕(5)
之前我就知道在原來柿花掉下來的地方,掉下又大又青的澀柿子的時候,哥哥們就撿起那些柿子,開啟大大的醬缸蓋,埋到粗鹽下面。我早就知道那個把硬硬的、澀澀的柿子變成軟軟的、甜甜的柿子的醬缸。但我卻屏住氣息,回頭輕輕叫了一聲嘆著氣的媽媽。
“媽媽……”
“……嗯?”
“鹽醬缸是這個嗎?”
“不是。那個……是醬油醬缸。”
“那麼,是這個嗎?”
“不是。”
“鹽醬缸……在哪裡啊?”
“是那個。可是為什麼問這個啊?”
“嘻嘻嘻嘻。沒什麼……”
☆
不知道聽起來會不會有點奇怪,當媽媽抱著我躲著喝醉的父親,蹲坐在大大的醬缸後面的時候,那個深夜裡的瞬間成為了最幸福的時刻,永遠珍藏在了我的童年記憶之中。
因為媽媽整天都在做農活,或者餵牛,或者做家務活,甚至給別人做事拿工錢,所以除了給我脫掉髒兮兮的衣服或者每兩個多月給我洗一次澡以外,幾乎就沒再向我伸出過雙手,更別說把我抱在胸前,把雙手放在我的後背和腿上,溫暖地圍繞著我——除了那種緊急的瞬間,根本無法享受那樣的待遇。我是說,除了因為我還太小而無法記憶的那些情況之外。
那樣緊貼在媽媽的懷抱裡,聽到媽媽的喘息聲和心跳聲,媽媽稍微動一下的時候,從裙子上斷斷續續地傳來的那沙沙聲,分不清是破短裙還是羅緞裙……還有月色下哀傷地向額頭吹來的夜風聲,和像小小美麗世界凋零似的,“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的那黃色柿花……我和媽媽緊貼著融成一體的那瞬間,比起對於父親的恐懼,從媽媽那裡傳來的溫暖的歸屬感更為強烈、和美、幸福。
那一年的澀柿子掉得特別多,我撿起來埋到大醬缸裡的粗鹽中。四五天到一週左右,硬邦邦的澀柿子便都熟得軟軟的,成了味道不錯的零食,吃起來頗像紅柿。
如果我以後能有一個帶院子的房子,我想在後院移植一棵長得差不多高的柿樹,再弄一個能有大人的肚子或胸部那麼高的醬缸臺。然後,當有拳頭大的澀柿子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掉到地上的時候,就把它們撿起來埋到粗鹽裡面,使它們入味。跟我小時候做的一樣。
我的記憶之中,入味了的澀柿子多半都是甜的,三成左右是摻有澀味的,還有那剩下的一成就是我能記憶的、小時候媽媽的味道。我多想再嘗一嘗夾雜著我對媽媽的追憶的那一成味道。那一成的味道到底用什麼來表達好呢?說它像偎依在媽媽溫暖的懷抱裡,浸透著媽媽的乳房和媽媽的嘆息聲,還有悲傷的風聲一樣的味道,不知道可不可以。
回想一下,媽媽對我來說,就像是浸透著人生悲傷的一個碩大的鹽罈子。而當時還很小的我,是不是就像被埋在那懷抱裡的澀澀的小柿子呢?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媽媽現在還活著的話,我想用4月末5月初盛開的黃色柿花編成項鍊,戴在媽媽那佈滿皺紋的長脖子上,我想把依偎在她懷抱裡那些無限和美、無限溫馨的記憶編織起來,戴在她身上。而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我,則想溫暖而又寬鬆地抱一抱變小了的媽媽的肩膀和她彎曲的背。
媽媽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沒能想到這些,直到現在她去世了,才懷著那些虛無縹緲的希望,看來我對於媽媽來說,確實是晚熟而不孝的小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