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蒼穹,厚重而通透。她的披肩將我們環在中央,召示著不可言明的,永久的安寧。夜並非死寂,而是生命最
初最終獲得的永眠。
“夢想那種東西…”我望著那隻光球,將它升高,懸在稀疏的片狀天空下,彷彿一輪滿月,“童年時我希望一整天在爸
爸懷裡聽爸爸說他年輕時周遊世界的故事,和雷去蘇格蘭,背靠背坐在原野中央吹風;少年時則是和雷一起去尼德蘭,
斯堪的納維亞和冰島旅行,以後做個醫生,去亞洲和南美幫助那些在貧困和洪荒中掙扎的人。假期時回來看你們,偶然
去一次教團,好嘲笑雷被那些事務弄得焦頭爛額。”
“那麼現在呢?”娜塔莉婭也禁不住笑了。她終究是十六歲的女孩子。
“這一年來我只是覺得,既然生活比想象的艱辛地多,那隻需平和有力地活著就好。”頭髮散了更多下來,“除了生活
本身,沒有什麼能夠證明生活了。”
“那麼,你已經選擇好至少接下來一陣的生活方向了?”她反問。
“我想去找他們回來,並非是希望把生活拉回原來的軌道,”她漸倚在我肩上,我小心地幫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僅
僅因為我真正恐懼的,是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
“所以應該只有你能找到他們吧…爸爸和教團一年來都沒有找到的…”她的睫毛翕動著,漸漸合攏,“我累了…”
娜塔莉婭便是如此,多年文靜的角色竟讓這樣一個難得吐露心跡的夜晚成了她難以承受的負累。
待她徹底睡著,我開啟懷錶,已過午夜。溼重的黑雲拖著裙襬步履蹣跚地跨過高加索山脈,在多瑙河留下今年的第一次
輾轉,催熟普羅旺斯新季的葡萄,最後徘徊在英倫,瑟縮著在我們頭頂三萬英尺的高空暗啞呼嘯。
我在她額上印下晚安吻,讓侍女照顧她,然後返回。
待我跨進門的剎那,雨水終於按捺不住,傾盆灑滿了所有悸動的年華。
我卻不知為何極其清醒,躺在床上安靜地等待雨停。
夏日的一場急風驟雨來去匆匆,它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甘霖太過短暫,難以駐足。
我凝視自己在窗框上的倒影,被雨痕切割地支離破碎,像一具舊雕像。雨珠仍不斷滑落,沿著裝禎精美的曲線跌入輪迴
,光澤旖旎。
下落的間隔變得寬裕,終有一滴不再落下來。
我沉沉睡去前想,倘若我們可以預見自己的宿命,那麼或許就可以知道,年少輕狂時的抉擇充斥著多麼盲目的勇氣了。
4。父與子
我以為自己會夢見雷,夢見少年時我們在蘇格蘭高地的狂風中追逐鷹。然而終究沒有。夏季的準靜止鋒凝滯在海峽中央
,夢境例行公事地在晨曦中模糊成顆粒,然後消失。雲絮糾結纏繞成集裝箱船,蒸汽船,戰列艦和維京人使用的尖頭帆
船,彷彿另一個世界的港灣。天空觸手可及,凍結成一塊冰藍色的透明琥珀,把彼岸封存在裡面。軍隊的黑色船隻半掩
埋在灰藍色的陵墓中,成為千帆過處一具已死沉舟的遺骸。人不試圖去往高處,終無法知道天空究竟多麼遙遠。
然後夢境終止,我平躺在淺色英格蘭藍紋的床上,像是剛從顛峰墜地。北大西洋暖流挾著溼熱的水汽和新一年的鯡魚群
洶湧而至。
心悸的感覺消失後我便從床上爬了起來。長期被我輕視的低血糖終於逮到了報復我的不上心的機會,讓我直接衝到了地
上。
從小我一直有眩暈症狀,雷離開這一年明顯加重。
幸而這種現象像夏天的雷雨一樣難以持久,我很快便沒事一般站起了身,披好睡衣轉向浴室。
水。
某種意義上,水是最接近人類面板的一種物質,因此被它觸撫的感受也極微妙。我站在正對著花灑的位置,水在身體上
縱橫成猙獰剔透的圖騰,隱喻著某種古老的詰語。
我感到異常乏力。霧氣蒸騰,不似人間。空氣中水分子的比例越來越濃重,呼吸舉步維艱地在其中跋涉。
然後不出意料的話,我會死去,安靜,無痛苦地結束生命。
爸爸媽媽應該會很難過,把我葬在家族墓地中。娜塔莉婭和維羅妮卡的話應該會哭一場。用不了多久,安琪琳娜也會知
道這個訊息,她會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