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他嘗試要了解這個世界,一時找不出能表達的言辭,這時我女兒凱薩琳剛好來探病。“你知道我是誰嗎?”她問理查,理查專注地看著她。“你吃田鼠嗎?”他問道。我們本來覺得問題很奇怪,後來我才想到,她名字的前三個字母拼起來剛好是“貓”(cat)這個字。或許由此可以窺見,心智在遭受打擊之後,理查正在嘗試如何將事物拼湊起來,並自行重建。有天他說:“羊的嘴塞滿石頭。”我也沒有去深究,就讓這個謎團留下來。在無法用言語溝通的時候,我在他的病床前握著他的手。睡眠治療。這是不用言語、無需思考就可以做到的熟悉姿勢。
朋友問我,你是怎麼走過來的,你是怎麼辦到的。他們帶來食物和鮮花,他們捎來書信和訊息,他們為我祈禱。我愛這些親朋好友。辦到什麼?我惘然。這是人生所必經之路,一個月前,我會認為這種生活讓人過不下去。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救一個即將滅頂的人,我僅有的時間,是浮上水面吸一口氣再重新潛入水底。有時我精神亢奮,那是筋疲力盡的高點,然而,我發現自己竟還生龍活虎。最慘的莫過於回想起那時候的情景。諷刺的是,過去幾年,我的人生開始走樣,就像已經鬆掉的內褲,松到掉到腳踝。現在整天都在處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購買紙巾、洗衣粉、狗糧,在理查不在家時整理家務。有一天早上,我為自己買了一條海洋玻璃項鍊,它成為我的護身符。購物包含了未來。就像我女兒珍妮佛說的,購物就代表了希望。
理查動手術當天清晨6點半,他女兒莎莉和我就到醫院陪他進手術室。我們走在擔架旁邊,試著安撫他,但是他神志不清而且非常焦躁,直到麻醉師開始給他靜脈注射才安靜下來。“我們可以帶走一些靜脈注射備用嗎?”莎莉問道。等他們把他推進手術室,我們就去醫院餐廳吃早餐。莎莉點了兩顆煮雞蛋、小麥粥、牛肉土豆泥和咖啡,她是護士,知道該做什麼事,這天會是相當漫長的一天。我只點了一根香蕉。等候室是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間,透過銀色的窗戶,我可以看到第五大道上露營者的鮮豔衣服,後面是中央公園的綠地。戶外天氣涼爽清新,莎莉和我坐下來開始漫長的等待。手術預計要花一整天時間,我不擔心理查,但是我的狗兒生病了,它的耳朵發熱,食慾不振,而且糞便帶血。我妹妹答應帶它去看獸醫。我突然間驚恐起來,每隔十五分鐘就打一次電話給我妹妹。她兒子接電話時很有耐心地告訴我,他媽媽還在獸醫那裡。我沒辦法理智地思考,如果失去哈利,我該怎麼辦?最後我孤注一擲,親自打電話給獸醫。原來哈利得的是結腸炎,只要給它吃很多食物,再連續餵它五天藥就可以了。我如釋重負,想了一下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擔心,結果突然想起:我安慰理查,而安慰我的是哈利。
車禍(4)
下午6點的時候,我們發現理查的醫生早已經走了。我們可以上樓到恢復室的特別加護病房探望他。他睡著了,頭上纏繞著繃帶,後面是從一隻耳朵到另一隻耳朵橫越整個頭部的鋼釘。醫師已經做了他們預定要做的事情,他的前額並沒有殘留骨頭碎片(醫師告訴我們,他的前額就像蛋殼般粉碎),他們替他作了一個鈦制的新前額,又重建了他的腦顱頂,把壞死的組織去除。累積的腦脊液也已經清除了。他的右額葉已經沒有了,左額葉則是受損。醫師又告訴我們,理查的個性會變,只有過一段時間才會知道究竟是怎麼變化。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變化?只要把他還給我,其他一切都好說。我們開始打電話通知親朋好友。
緊接在手術後的那幾天,理查進入所謂的“行為失當”階段,這是術後復原期中出現易怒和不理性態度的委婉說法。理查變得容易生氣和迷惑。他並沒有說到要回家,只說他想“離開這裡”,但是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他還說,我一直在背叛他,因為我沒有救他。他說,他本來認為他可以信任我,他認為我們彼此相愛,但是對他而言,我們的愛情似乎很薄弱。我要握他的手時,他粗暴地把我的手推開。我不禁覺得很難過,我只好努力把這種情緒排遣掉。我和他坐在一起好幾個小時,看著他一臉怒氣,讓我想到我聽人家說過,腦部受過重創的人都會性情大變。我很怕理查的這種改變會毀滅我。這不是我當初以身相許的人。這些都不是他的錯,他並不想要這樣,但是我也不想要這樣。
有一天,我從醫院俯視中央公園,覺得好像有一條鋼索從理查的醫院房間連線到我們的公寓,我所做的就是在鋼索上走來走去,這個城市就在我的腳下。我幾乎可以看到它像一條高壓電線在樹上顫抖著。這時候我才瞭解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