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全還是讓福生拖了過去,這讓陳隆毓也大吃一驚,他想不到福生會把他也叫來。兩個“老東西”互相看著誰也不說話,福生就示意他們兩個坐下。福生的房子就在生產隊大院裡,離牛棚不遠,裡面的條件比牛棚要好許多,至少有張桌子,上面已經擺著幾個菜,一盤筍乾炒雞肉,一盤辣燻魚塊,一盤炸花生米,還有一盆白菜燉粉條兩瓶老白乾。這是福生花了自己半年的積蓄,費了半下午時間才做出來的,他一個五保戶平時吃飯都是湊合,自己的手藝也不怎麼樣,這回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上。福生把馬德全的那兩個菜也放桌上,“都愣著幹什麼,坐下吶。”
福生給兩個人倒上酒,當然也沒忘給自己倒一杯,“過年了,咱也樂快樂快,過去那些事兒就別提了,來,乾一杯。”福生端起酒,兩個人都在猶豫,福生不斷地呶著嘴,這才都不情願地端起杯。福生是想借著酒化解兩個人心裡的積怨,可對於這兩個同樣倔強的人來講,那是何等的困難,誰都不肯先說軟話,脖子都抻得直直的,眼睛望著天一副雄赳赳的模樣。福生是想和稀泥,可他忘了一點,稀泥捏出來的任何東西,都是放不了多久就要走形的。
這是福生唯一的一次努力,從當時的情形看,是極不成功的,因為酒只喝了一會兒,兩個人就僵持起來,原因是話題說著說著就又扯到了改造上。馬德全始終堅持他是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者,雖然受了陷害可早晚有一天黨中央會給他平反昭雪,而那些真正思想腐化墮落的人接受改造是完全應該的,甚至就是改造都未必能讓他們重新做人。馬德全整晚上都在重複這段話,雖然每次的用詞不太一樣,可意思基本差不多,福生也不知使了多少眼色,馬德全愣是沒看見。陳隆毓開始的時候還順著福生的意思,並沒有太過計較,也不和馬德全去爭,可馬德全有點兒給鼻子上臉的味道,陳隆毓的臉色就越變越青,當然也有喝上酒的緣故,最終他還是沒有忍得住。
“我們怎麼就不是人了?舊社會它就是允許有地主,我們不偷不搶,靠我們祖傳的地吃飯,又招誰惹誰了?你們不願意可以不租,我又沒有逼你們。新社會不允許有地主,地不也全充公了,我們也和你們一樣,靠著雙手幹活兒掙飯吃,憑什麼你們就是人,我們就是牛鬼蛇神?”
陳隆毓在憤怒地說完這段話後,就一仰脖子喝乾了杯裡的酒,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福生忙喊:“上哪兒啊?你飯還沒吃吶!”一句話提醒了陳隆毓,他又折身回來,端起他端來的那碗餃子,“這是我的,我們辛辛苦苦掙來的,不能留給那些不把我們當人看的人吃。”陳隆毓抱著碗就出了屋子,屋裡的人愣了半天,馬德全才大聲地喊:“這……這什麼人吶!剛才還吃了我兩塊肉吶!”福生忙說:“有,我這裡有雞還有魚,我還給你。”
從年三十那夜之後,福生就沒有機會再去給他們調解,不過從那次之後,兩個人再見面吵嘴的次數也不多了,馬德全不再像過去那樣指桑罵槐的故意嘮叨給陳隆毓聽,陳隆毓自然也不會去招惹馬德全,兩個人都是按著秩序默默地幹著自己應該乾的活兒。從陳旺業逃走以後,就沒有人能再和馬革命爭權,黃羊堡基本又恢復了平靜,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社員們的生活也漸漸又趨於穩定。這時候,國家似乎也平靜了許多,黨中央釋出了許多條命令,取締禁止了一些東西,運動也不再鬧得那麼兇。可就在這種形勢看起來要好轉的時候,馬德全卻不行了。
要了馬德全命的還是他心裡的那些瘀氣。得不到平反,不能重新和正常人一樣,馬德全就始終無法讓自己心裡平衡,時間越長火氣就積的越多,最後不僅是肚子裡有瘀氣,肝胃肺等地方也都產生了病變,在他捂著肚子疼得直冒冷汗,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時,大夫把馬革命叫到了一邊,說他爹的病已經非常厲害,還是趕緊送城裡醫院看看吧。這讓馬革命非常為難,他爹還是在改造中,不能隨便離地方的,怎麼把他送城裡醫院?村裡的人如果懷疑或者反對怎麼辦?馬革命還在猶豫,該找個什麼樣的藉口更合適,馬德全卻已經不再給他機會。
半夜裡福生跑來把馬家的門敲的咚咚響,馬革命睡眼朦松的走出來,福生著急地說,“快點,快去看看吧,你爹可能不行了。”馬革命一路狂奔把福生遠遠落在後面,等他跑到牛棚時,躺在柴草堆上的馬德全已經氣息微弱,馬革命一頭撲倒在地,痛哭失聲。馬德全沒有活到天亮,他只是和兒子交待了幾句就撒手西去,關於家長裡短的話就不再囉嗦,讓人吃驚的是,馬德全最後告訴兒子,“如果沒有形勢逼迫,就不要再去批誰鬥誰了,你爹在這個村裡活了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