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兩天前打得鼻口躥血,還沒等瘡口結出痂來,人已經嗚呼哀哉了。後來佟小麻子也病到了,木匠房的斧鋸之聲才戛然而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生與木材為伍的佟木匠臨了,卻沒有木材陪伴他長眠。老虎窩已經耗費盡所有能用的木料了,死掉的佟木匠被徒弟們用秫秸簾子一卷了事。養生堂藥房也僅僅堅持九天,晝夜煎湯熬藥,濃郁的湯藥氣息徘徊,彷彿要蓋過越來越腥臭的暑氣。養生堂不再出品藥湯藥渣了,不再出售草藥杜仲了,程瑞鶴歸天之前,最後一方是熬綠豆粥。綠豆粥清熱解毒寄託了人們的期望,小郎中鐵磊關門自保。“懸壺濟世”的牌匾久歷風雨,卻只能灰頭土臉地耷聳著,透出無限的悲涼。
“虎力拉”的傳染途徑極廣,病人的排洩嘔吐物,以及被汙染了的水源,蒼蠅蛀蟲叮咬過的食物,無不在威脅生命。老虎窩是重災區,野狗在小鎮外面遊蕩,野狗扒食屍體,遠遠望去竟然都肥得豬似的。西大廟對面是亂屍崗子,擠擠匝匝的屍體草葬於此。大夏天的毒日頭爆曬,再加上雨水浸泡,墳墓迅速塌陷,導致屍體快速腐敗。疫情不斷擴大,夜晚更加死寂,頭上是蒼涼的銀河橫亙,地上是數不清蛆蟲飛蛾蠕動飛舞,濃烈的腐臭氣息經久不散,燻得人頭疼噁心。可是時間長了,活人的鼻子也成了擺設,啥氣味也品不出來了。
一息尚存的人們羨慕起死者來,說:先死的有人哭有人送,後死的無人哭無人送。老虎窩五室一空,絕門絕戶的並不鮮見,瘸子顧皮匠一家十一口死得一個兒不剩。院子裡的老母雞領著雞雛覓食,母雞下完蛋照樣咯噠咯噠地炫耀,家裡的窗戶門都開著,人卻都死了,就像睡著了似的,而牆上的掛鐘正嘀嘀嗒嗒走個勻溜兒。開頭見到屍體,人們還悲傷流淚,後來也不害怕了,心想沒準明天一早自己也這樣。看得多了就不當回事了,活著的人都變得麻木了,親情薄得不如一張紙。隔離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再有人發病,家屬就摘塊門板下來,將病人抬出小街,一直送到郊外的空房子裡去。這座房子是偽滿時的苗圃,過去用來存放農具什麼的。半死不活的病人被丟下了,家人留下個裝水的罈子或瓦罐,擱下點兒吃食,便急匆匆地走開,甭說不流淚,就連頭都不回一下。全老虎窩小街,送到大房子病人大概有四十幾人,後來只活下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李六指。對此,後來的老虎窩人頗多不解,說在城裡開窯子的人都不死,慨嘆好人不長命啊。有些人就是命大,或者天生具備某種抗體,彷彿是熬不幹的油燈,即便忽閃忽閃的就是不滅。
第四十七章(5)
如今最金貴的東西是大煙,嚼上幾口大煙或許能救命。辣椒、大蒜、燒酒、食醋都是好東西,能喝酒的使勁喝酒,不能喝酒的就拼命地去吃辣椒吃大蒜,吃到嘴唇發麻汗水淋漓大便出血,也許能闖過生死線。地裡的大蒜被挖出來了,菜園子裡的辣椒也一天天紅起來,霍亂肆虐的勢頭才有所減弱。中央軍躲得老遠,村長李陽卜也死了,小街陷入了無政府狀態。不知誰出的主意,說這要命的“虎力拉”要禍害一年呢,號召在農曆六月三十這天提前過年。
千載不遇的奇觀出現了,最炎熱天氣裡,家家戶戶過上了大年。凡是能作為食物的家禽牲口都被宰殺掉了,老虎窩小鎮裡冷冷落落的,炊煙在半空裡扭來扭去,強打精神的模樣。鮮紅鮮紅的對聯福字張貼,妖豔得儼如字字泣血,滿街殷紅。鞭炮的硝煙融入伏天的燥熱裡,仍揮不去蕭索肅殺之氣,叫人愈感惴惴不安。人丁稀少的“年夜飯”,眼睛紅腫又哽咽難嚥。親人相繼離去,而有些人家剛抬走了死者,洗洗手就“過年”了。已經死去的人不再享有年夜飯的碗筷,但是音容笑貌宛在,而且活生生就在眼前。女人不免眼噙淚花,但一碰見男人或老者嚴厲的目光,她們眸子裡的朦朧一下子霧化得無影無蹤。接財神的爆竹響過之後,人們面對著熱騰騰的餃子,虔誠地端起酒杯,用顫抖的手和聲音去叩請明天。這是一種怎樣的“過大年”啊?在腐臭重重圍困的氣息裡,誠惶誠恐地迎接子夜,希翼“新年”來臨時,把死亡和所有的晦氣統統埋葬。
既然是“過年”,免不得依例串門拜年。七月初一一大早,男人走上街頭,互相戒備又不失禮節地遠遠拱手,咧開嘴角,似乎在證明什麼,儘量採用鎮定的口吻致意:“過年好。”對面也拱手作揖,說:“過年好,都好都好。”無論怎樣文過飾非,怎樣故作吉祥,還是有人忍不住問:“你家還剩幾口了?”面對這個問題,多數人不願開口,就伸出幾個手指晃一晃,然後輕嘆一聲離去。問的人就立在街口發一陣子呆,誰也不敢保證,躑躅離去的背影是否會一去而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