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變得鬆軟潮溼,透過枯草敗葉,草芽如一隻只嫩黃的耳朵鑽出來,呈現出隱隱的綠意。白頭翁披著絨毛,綻開了紫色的花苞,東一朵西一朵,像無數盞俏皮的小燈籠。趙前站在河岸邊,長久地展望未來。北溝和岔路口零散的土地已經算不得什麼了,三千七百來畝肥得冒油的荒地急待開墾。趙家招募來十幾家佃戶,都是從山東、直隸逃荒來的。趙前特意請來了牟先生,由他代寫契文,寫明姓名地畝位置和租金,佃戶鄭重摁下手印兒,也把自己牢牢拴在了土地上。趙前悄聲告訴岳父說:“叫牟先生做個證人。”
尚屬簡陋的趙家房脊在陽光的撫摩下生氣勃發,趙前的招法開風氣之先:頭兩年不交地租子,自第三年起,按地畝等級交租。佃戶的房子自建,地點由東家指定。一時間,方圓百里無人不曉趙前的大名,佃戶們慨嘆:“你看看人家,啊呵,趙東家。”
趙前不是傻蛋,心裡的小九九精著呢,大片的荒地儘快變成良田才是最要緊的。他忙得腳打後腦勺兒,走路像一陣風似的。往日那個說話就臉紅的後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的趙東家。趙東家笑眯眯地巡視自己的領地,認得所有佃戶家的房子,叫得出他們的孩子,抱抱這個,拍拍那個,很親熱很慈祥的模樣。“伸手不打笑臉人哩,”趙前向老婆透露心得。他努力做到和顏悅色,但無意間骨子裡積攢下一份矜持,說話的口吻居高臨下。岳父頗不自在,私下裡和老伴說:“這小子太能算計了,忒狂。”
翠兒妊娠反應得厲害,吃啥吐啥,嚴重時喝涼水都吐,不得已才同意王家接走了王寶林。她心裡念想寶林,飯又吃不好,人瘦得脫像,失去了往日皓齒明目的神采。而王寶林被抱回家,沒日沒夜地哭鬧。沒法子,王家求人寫了幾張紅紙條,去各處張貼: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個吵夜郎,
過路君子念三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
男人忙,無暇照顧翠兒。翠兒渾身軟軟的,簡直連爬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牽著趙玫瑰,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對著野外發呆。
河灘地上,灌木和蒿草密不透風,走近了才發現,看似平緩的草甸子上新草夾著枯草,緊密交織,厚實得鑽不進去人。開墾前要放火燒荒。燒荒可不是兒戲,必須聯合行動。趙東家親歷親為,事先叫人在四周打出防火通道,險段設人看護,不然大火一起就不知道燒到哪裡去了。熊熊烈火映紅天幕,滾滾濃煙席捲河灘,燃燒數日才能熄滅。大地裸露出黝黑的胸膛,空氣中散發著焦煳的氣息。驚恐的鳥兒發現,天堂正在消失,好在河邊鬆軟的水草和柳樹叢還在,它們還能夠婉轉鳴唱。
第三章(3)
趙東家說:“你們好生幹吧,秋後頓頓都吃乾飯,懶鬼笨蛋才去喝稀粥呢。”
钁頭和筒子鍬③奮力揮舞,翻起油黑油黑的泥浪,越來越開闊的耕地袒露在藍天白雲之下。靠著牲畜的牽引,勒刀子④劃開厚厚的草甸子,兩條深痕筆直地伸向遠方,彷彿在給綠野畫上橫格。肥沃的腐質土切開以後,再用筒子鍬掀端起大塊大塊的草泥,翻扣在另一側。如是,田野上出現了厚大的方壟平臺,凸凹相間且整齊劃一。這種方壟很寬很闊,相當於正
常的三四條壟臺。節氣正好,女人屁顛顛地跟在男人後面,踏著寬大的方壟,向細溝裡播種大豆、高粱種子,扭著不甚靈便的小腳,一趟蓋上泥土,然後再踩上一腳。
趙東家說:“坡崗地也不賴,是種糜子、穀子的好地方哇。”
坡地上生長著楸樹、椴樹,松樹,還有柞樹和白樺,蓊蓊鬱鬱的。緩坡地帶是榛子棵、野葡萄和各類灌木組成的闊葉叢林。濃煙滾滾,烈焰騰空,獐狍野鹿四散逃命,野雞、沙斑雞和叫不上名字的鳥兒撲稜楞地飛走,螞蚱被驚得一群一群地飛起來,像褐綠的雨點,冰涼地濺在臉上手臂上。歇息的時候,人們就去逮哈什螞,一種黑背紅肚皮的林蛙,用苕條穿成一大串兒,燒著吃煮著吃,色香味俱美。開荒佔草的人們獲得了大自然豐厚的饋贈,後來常用“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來回味那份神奇。
青紗帳遮天蔽日,不知趣的蠓蟲圍過來嗡嗡不休,遠遠聽見有人瞎哼亂唱,隱約還有女人和狗的聲音。黑鈣土洋溢著懷孕的聲音,無論走到哪兒,都聽得到泥土的心跳,高粱棵和大豆秧激動得發抖,濃綠的葉片上滾動著欣喜的淚珠。雨後的夜晚,坐在田間地頭,會聽見高粱苞米嘎巴嘎巴的拔節聲。趙東家喜在心頭,慨嘆:“插根筷子也發芽啊!”
穿過茂盛的青紗帳,柳津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