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關外的奉軍集結南下,直系也頻頻調兵譴將。公路鐵路上大軍行進,飛揚起嗆人的灰塵,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第二次直奉大戰迫在眉睫了。金首志打點細軟,派人送老婆回孃家,還故做輕鬆地笑笑,說你別哭嘛。不想,秋月的鼻涕眼淚全下來了。金首志改口道:“想哭就哭吧。”他特意送女人一程,夫妻在路口處話別。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由無數個別離所組成,每一次別離都是傷感。當語言無法表達時,還能用什麼來形容離別的難過?金首志明白,女人毫不掩飾地落淚,就說明愛在她心裡蘊蓄得很深,這份感情太純潔了,不能不在乎它。金首志默然良久,望著一行人消失於秋色斑斕之中,悵惘了好一陣子。端坐馬背上遠眺,只見長城一線攀緣於陡峭的山之巔,一頭挽起渤海,一頭通向雲天。略微鹹腥的海風從空曠的海灣裡吹來,絲絲涼意撫弄頭髮,掀起衣襟。
金首志不止一次研析山海關,認為“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之說甚為精當,而所謂“五虎鎮關東”卻有些誇大之嫌。破爛的箭樓依稀呈現昔日巍峨的儀容,頹舊中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情調,而磚牆卻耐心十足地伸展開來,像是心平氣和的胸膛。金首志再無情致,滿腦子都是即將拉開的大戰。在山海關前,任何軍人都會心情沉重,來不得半點輕鬆。激戰之前,任何一點聲響都會引發一場虛驚,何況零星的戰鬥已經開始了。山海風情依舊美豔驚人,若無其事地顧盼生姿。奉軍不再是兩年前的奉軍了,實力有脫胎換骨之變,除了鋪天蓋地榴彈炮火以外,還動用了飛機,攻勢之猛火力之強前所未有。直軍守衛的山海關、九門口、三道關等陣地全線動搖。軍心大亂之下,直軍總指揮吳佩孚親自督師,但也於事無補。直係軍閥內部素來派系叢生,貌合神離,重壓之下,勢必土崩瓦解。
歷史上無數次浴血的山海關再次見證了戰爭的悲喜劇。10月17日,奉軍主力入關,直軍面臨的形勢急轉直下。18日下午,直軍總預備隊騎兵獨立旅出擊,做孤注一擲的反撲,在灤河鐵路橋以東展開激戰。驍勇的馬隊終不及猛烈的炮火,人與馬匹的血肉橫飛,焦煳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敗落者的心抽搐不已,恐懼罩住了整個天空,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騎兵旅衝鋒的時候,天空飄零起小雨來,夾雜著腥澀,分不清是血還是海風。突如其來的雨絲淋溼了本該雄渾悲壯的戰場,澆滅了本該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騎兵方陣排山倒海似的奔騰,士兵接二連三地栽到在地,連同翻滾的戰馬。對手是訓練有素,強大的火力編製成一張網,而這網就是死神的口袋。這是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的戰鬥,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直軍損失慘重。黃昏來臨的時候,衝鋒者的意志徹底崩潰了,剩下的事情就惟有奪路而逃。作為旅長,金首志的任何命令都毫無意義,猶如大堤轟然坍塌,馬隊洪水般潰散下來。如果不是在風雨交加的夜晚,金首志本人也難以脫身。他猶如驚弓之鳥,策馬狂奔,耳邊風聲雨聲呼呼而過,汗水雨水溼透了全身,所有的英雄氣概都拋之九霄雲外。當坐騎癱軟在地的時候,四周沒有了槍炮聲,也沒有了隨從,金首志胸腔腥熱鬱悶,大口大口地喘氣。清寂而濃郁的泥土氣息覆蓋著他,雨滴落在路邊衰草叢中,發出了沉重而密集的鼓點聲,敲得四野那麼遼遠寂寥,秋夜裡沒有眼淚。寒意逼人,他冷得打起了寒噤。飢渴難耐,摸到一塊蘿蔔地,拔出一個啃起來……
二十三師和騎兵獨立旅雙雙覆沒,來自前線的戰報說,旅長金首志下落不明。三天以後,一瘸一拐的金首志出現在唐山。無人能認出他是聲名顯赫的少將旅長,從疲憊的面容上看,形同失魂落魄的傷兵。金首志混在潰兵中間,一身伙伕打扮,他明白,現在想宰了他的不止是張氏父子,就是吳佩孚也恨死了他,真可謂喪家之犬,無路可尋了。在唐山街頭,金首志看見了奉軍的通告,敗軍之將均被懸賞捉拿,嚴詞敦促潛逃者投案自首。金首志感覺如芒在背,怕得厲害,因為街上肯定會有騎兵旅的潰兵,一旦被認出來,後果不堪設想。不敢去車站,又不敢露面,就躲進了一家小旅館。旅館老闆是他在天津認識的朋友,見對方吃驚不小,金首志竟哈哈一笑,說他的兄弟多著呢,言外之意就是他還有東山再起的日子。老闆不知所措,只好硬著頭皮留他住下,親自去買了套長袍馬褂以及紅傷藥,好在只是一點外傷。煥然一新的金首志,行伍之氣頓消,看起來蠻像是商人。在僻靜的小旅館裡,他讀著報紙,對局勢有了大致的判斷。報上說馮玉祥政變了,賣了口子給張作霖,直系在河北的勢力被驅逐,吳佩孚率殘部從海上逃往南京。
第十四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