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如此漫長,樓梯是盤旋的,在拐彎時,他還得把斷成詭異角度的肢體,先收拾著拎起。
痛到極處便是麻木,他抬起一張蒼白的臉,血液的流失影響最大的是體力,那平日裡看上去幾步可攀的臺階,此刻看來遙遠如昇天際。
這一路到盡頭,也如登天。
鮮血一路下瀉,一路上行。
弩機無生命,只負責精準調校、瞄準、上弦、發射。
“咻咻”連響之後,樓梯上爬著的只剩一堆血肉。
血肉猶自挪移,一尺尺,一寸寸,一階階。
在階梯的最後一級,柳元抬起了頭,頭頂就是銅鐘,巨大的黑影將方圓地面籠罩。
山河如鍾,以命擊之。
前方大道上,已經可見軍隊騰起的煙塵,灰黃色,上接天際。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下一瞬誰也不知陰還是晴。
銅鐘高懸,離地三尺,柳元已經無法起身。
他將塞在腰間的那一片袍角取出,此刻只有那片布沒有染血,他蘸著自己的血,開始寫字,寫完後將布系在銅鐘前的漢白玉欄杆上,那一片布,便如血旗般獵獵招展開去。
然後他解下腰帶,將那血染的布帛,掛在銅鐘下垂的鐘擺上。再將自己掛在了腰帶上。
全身的重量拖拽著銅鐘,他無力地盪來盪去。
“當、當、當。”
浩浩之音,穿雲裂石,如大風掠過廣場,掠過王宮,掠過整個沉睡中的落雲。
柳元費力地睜開被血黏住的眼皮,最後朦朧的視線裡,似乎看見驚起奔走的群臣、狂奔烈馳的烈馬、紛擾落血的廣場、披甲狂呼的大王,看見叛軍如洪水般來,化血潮般去;看見鐵甲與兵戈相擊,寒聲上徹天際;看見漢白玉地面如一片皚皚的雪,染滿新鮮的血跡,屍首散亂著無人收斂,血肉共野花同被鐵靴踏碎。
這都是人命啊……落雲人的生命。
天意如此寒酷,他只來得及做自己的那一份,以死。
柳元的眼皮,慢慢耷拉了下去。
“對不住了,老婆子……”
“丈夫死於國……”
聲音漸散,英魂彌滅於天地間。
在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
在鐘聲響起的那一刻。
無數大臣從床上驚起,披衣出門,顧不得坐轎,瘋狂打馬,直奔王城。
葛深霍然扭頭,望向宮門方向,臉上先是一霎暴怒,隨即便轉為了震驚,驀然伸臂大呼:“宮衛全數集合!前往宮門!著人火速前往御衛營,各營點齊自承天門入,速速救駕!”
王城內外,無數士兵頂盔貫甲,鐵靴之聲敲響宮道,火把和人流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向王城集中。
葛蓮霍然抬頭,凝望廣場方向,臉色慘白。
她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敲響了誥鍾!
她知道有人作祟,也知道大概是誰,甚至明白對手的用心,就是要報復落雲,挑起落雲王室之戰,正因為如此,她才認定對方不會破壞她的軍事行動,她有機可乘,只要抓緊時機,滅了葛深,手上掌握了權力,再來對付那一批人也不遲。就算對付不了,給人攪亂落雲後揚長而去,混亂受損的是落雲,於她,只要獲得權力就行,總勝過在那凉薄父親欺壓下,朝不保夕地過日子。
算得如此清楚,她才一腳踏入對方的陽謀。
現在,戰亂未起,鐘聲怎麼可能響起?
這不可能!
她手指微微顫抖,脊背卻仍舊筆直,眼看周遭部下聽見鐘聲神情不安,一指前方廣場,厲聲道:“聽!國有難,誥鐘鳴!除了大王遭難,誰還能敲響這鐘?大王召喚我等救駕,還磨蹭什麼!”
將士們頓時神情緊張,揚鞭打馬,對她的“大王被挾持需要救駕”越發深信不疑。葛蓮稍稍放下心,想著京衛和五城兵馬司各兩萬人馬,御營一萬人馬。是落雲城主要軍事力量,此刻自己雖然只能調走京衛和五城兵馬司的一半人手,但大王因為來的是五兵馬司和京衛,會疑心這兩軍都已經反了,無論如何不敢再調,那麼能用的就只有御營一萬人和宮衛五千人。自己兩萬餘人對上大王一萬五千,那一萬還未必能及時趕到,勝算猶在!
她心中稍定,一邊加緊打馬,一邊心中猶自不安——為什麼會有人敲響那鍾?那背後搞風搞雨的人,為什麼沒有阻止?
此刻。
暫時還清淨如水的廣場之上。
寥寥落了一群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