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費氣力運直從他心裡流出來,他是個天生的詩人。
他說他已經老了,可他同我年紀相差無幾。他說他不能做什麼事情了,我很詫異。他說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女兒十二歲,一個兒子十七歲,他得為子女操勞。我後來到他的老家山寨裡去了,牲口圈和正房連著,養了兩口豬,當中是火塘,裡屋的床鋪上只有一床破舊發黑的薄棉被,妻子又有病,生活對他當然是沉重的負擔。
也是他帶我去見了一位畢摩,彝族的祭司。穿過一個進深很深的宅子,經過好幾道陰暗狹窄的過道,到了裡面一個單門獨戶的小側院。他推開院門,招呼了一聲,立即有個響亮的男聲應答。他開了房門,把我讓了進去,裡面臨窗的桌子前有位穿藍布長袍的男人站了起來,也扎著腰帶,頭上還纏了個黑布包頭。
他用彝語把我介紹給這位畢摩,同時也向我介紹,說這位畢摩是可樂這地方的人,出身放一個很大的家族,如今從高山的寨子裡請來為縣城裡的彝族人家做法事的,現年五十三歲。他眼睛一眨不眨對直望著我,清明透亮,有一種無法與之交流的目光,儘管望著我,看的卻是別處,另有一個山林或靈魂的世界。
我在他對面桌前坐下。這歌手向他說明了我的來意。他正在抄寫一部彝文的經典,也同漢人一樣用的是毛筆。他聽完點點頭,把筆在墨盒裡潤溼了,插上筆筒,關起墨盒子。
然後,把他要抄寫的那本也是用毛筆寫在一種發黃的粗皮紙上的經文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翻到一章的開始,突然以高亢的聲音唱誦起來。
這小屋裡,這聲音實在太噴亮了。在很高的音階上平直送出來,然後抑揚在三、五度音高之間,一下子便把人帶到高原的平壩上,那聲音想必傳送得很遠。
這陰涼的屋裡,他身後窗外,陽光特別明亮,把院子裡的泥土地照得都耀眼,有一隻公雞正昂起冠子彷彿也在諦聽,隨後才習慣了,對這聲音不再詫異,又低頭在地上啄食,似乎誦經就應該是這樣。
我問歌手,他唱誦的是什麼?他告訴我這是人死了做大齋時的經文。可這是古彝文,他也聽不很懂。我向他打聽過彝族婚喪喜事的習俗,還特別問了有沒有機會看到他講的那喪葬的場面,誠然,現今要看到他講的那盛況也難。聽著這畢摩從喉頭髮出,頂到後額經鼻腔共鳴,再從前額直衝而出持續而抑揚的男高音,中氣十足又略帶幾分蒼老,我以為我就看見了那一隊隊打著鑼鼓,吹的噴吶,扛了旗幟,拿著紙人紙馬,奔喪的人家。姑娘騎在馬上,男子扛著槍,一路鳴槍而來。
我也就看見了,用竹子編的糊上彩紙做成樓閣的靈房,罩在棺木上,四周用樹枝紮成圍牆。靈場上一個個高高難起的柴堆全都點著了,死者的家族中前來奔喪的每一個家庭各圍坐在一堆柴前,火焰在響徹夜空的唱經聲中越升越高,眾人在場上又跑又跳,又擊鼓鳴鑼還又放槍。
人哭哭喊喊來到這世界上,又大吵大鬧一番才肯離開,倒也符合人的本性。
這並非高原上彝族山寨裡特有的習俗,在長江廣大的流域,到處都可以找到這類遺風,不過大都已經變得卑俗不堪,失去這番吵鬧原來的含義。四川酆都,那被稱之為鬼城的地方,古代巴人的故地,現今的縣城裡一家百貨公司的經理的父親作古了,棺材上也蓋著紙紮的靈房,門前一邊停滿了前來弔喪的人騎的腳踏車,另一邊擺滿了花圈和紙人紙馬。馬路邊上三桌吹鼓手通宵達旦,輪番吹奏,只不過來悼孝的親友和關係戶不唱孝歌,不跳孝舞,只在天井裡擺滿的牌桌上甩撲克。我企圖拍一張現時的風俗照片,被經理扣住了相機,要檢視我的證件。
唱孝歌的當然也還有人在。楚人的故地荊州江陵一帶流傳至今的孝歌又叫鼓盆歌,由農村的道士打釀作法。這也可以從《莊子》中得到文字的印證。莊子喪妻就鼓盆而歌,把喪事作喜事來辦,那歌聲想必也十分嘹亮。
今人有彝族學者進而論證,漢民族的始祖伏苗也來源彝族的虎圖騰。巴人和楚地到處都留下對虎的圖騰的痕跡。四川出土的漢磚上刻畫的西王母又確實是人面虎身的一頭母虎。我在這彝族歌手家鄉的山寨裡,見到荊條編的籬笆前在地上爬著玩耍的兩個小孩都戴著紅線繡的虎頭布帽子,同我在贛南和皖南山區見到過的小兒戴的虎頭帽式樣沒有什麼區別。長江下游的吳越故地那靈秀的江浙人,也保留對母虎的畏懼,是否是母系氏族社會對母虎的圖騰崇拜在人們潛意識中留下的記憶,就不知道了。歷史總歸是一團迷霧,分明嘹亮的只是畢摩唱誦的聲音。
我問歌手能不能替我翻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