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地豎在那裡!有人繞道走了,繞不掉的人便匆匆地奔過去,裝著沒看見。偏偏我又能從他們的腳步和鞋襪上看得出是誰。看得最準確的當然是我的媽媽了,她小時候纏過足,後來才放開,那雙半大的腳圍著兒子轉過多少回啊,如今是那麼沉重而零亂,歪斜而遲疑。
只有阿二滿不在乎,他走到我身邊便高聲咳嗽,輕輕地說:“彆著急,先熬著點。”
孔碧霞可熬不住呀,她是個愛打扮而又講風度的人,如今剃了個陰陽頭,掛著個女特務的牌子站在那裡。特務而加女字,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目和非議,因為誰都不會想到女特務會做菜,總是想到女特務會搞一些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再加上那個該死的朱自冶,居然交待他曾經看到孔碧霞從外國罐頭上剝下商標紙,一直壓在玻璃臺板裡,破四舊的時候才燒燬
,使得包坤年的故事裡又多了一個情節。這密碼就在商標紙的背後!孔碧霞又羞、又恨、又急,站了不到半個小時便砰然一聲倒地,滿臉鮮血,人事不省。虧得居委會主任並不存心要和誰作對,便叫人把她攙回去。
我對朱自冶更加反感了,請罪的時候都離他遠點,表示我和他並非同類。你朱自冶好吃倒也罷了,在那樣的情況下,好吃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體。可你為什麼那麼怕打,為了一時的苟安,竟然不顧夫妻情義,提供那種不負責任的細節。由此我也得出結論,好吃成性的人都是懦弱的,他會採取一切手段,不顧任何是非,拚命地去保護、滿足那隻小得十分可憐而又十分難看的胃!
第二天一早,阿二帶著二十多個搬運工人來了,一個個身強力壯,頭上戴著柳條帽。隊伍由一部大榻車開路,榻車上裝著槓棒、繩索和鐵釺。車子到了我們的面前時便往下一停,有人大喝一聲:“是誰叫你們站在這裡的?”
朱自冶又嚇了,慌忙回答:“是居委會主任。”
阿二把手一揮:“去幾個人,把主任找來。”
五六個人同時擁進大門,把主任拉到了大門口。
“是你叫他們站在這裡的?”
“是的,請問你們是哪一派的?”居委會主任感到有些來者不善。
“我們是槓棒派,告訴你,這裡不許站人,妨礙交通!”說著便有人到榻車上,抽槓棒,拿鐵釺。
居委會主任連忙擺手:“革命的同志們,這件事情可以商議,可以商議。”
阿二說:“這樣吧,如果你覺得不好交待的話,那就叫他們到拐彎的弄堂裡去掃地。”
居委會主任是個很有社會經驗的人,他立刻明白了阿二的用意,也沒有必要冒捱打的風險,便對我們揮揮手:“回去,各人回家去拿掃帚。”
阿二高興地瞟了我一眼:“不許偷懶,掃得乾淨點!”
我聽了暗自發笑,那拐彎的弄堂是條死弄堂,總共不到三十幾米,劃不了幾掃帚。
可是我卻無法和朱自冶分開,我扛著掃帚進弄堂,他也緊緊地釘在我後面,我掃他也掃,我歇他也歇,還要找機會向我表示謝意:“還是你的朋友好,夠交情!”
我忍不住叫出來了:“我的朋友是不講吃喝的!”
其實並不是別了三日,三三得九,整整九年我沒有見過朱自冶。他大概還住在五十四號裡,我與全家下放到農村去了九年。
九年的時間不算太短了,所見所聞再加上親身的經歷,足夠我進一步思考吃飯的問題。在思考中度過了五十大壽。
過生日的那一天,媽媽殺了一隻老母雞,開後門弄來一斤洋河大麴,悶悶地喝了幾杯。三杯下肚之後突然惶恐起來,怎麼搞的,什麼事兒還沒有幹吶,卻已經到了五十歲!解放初期我和五十多歲的老先生一起開會,上下臺階都要看著他們,防止有個閃失什麼的。在我的印象中,年過半百已經是老人了;在農民的生活中,五十歲的人如果有兒有女而且兒女都很孝順的話,他是不挑重擔的。“一事無成兩鬢斑,常使英雄淚滿衫”,我雖然不是英雄,卻也流下了幾滴眼淚。我在淚眼與醉意中胡思亂想:如果能讓我重新工作的話,我第一要……第二要……簡直像在做夢似的。夢也是一種預感吧,它有時候也能實現,只是實現起來不如夢中那麼容易。
災難過去之後,我又回到了蘇州。這一次可不是揹著揹包回來了,一家大小,瓶瓶罐罐,檯凳桌椅,農具傢俱裝滿了一卡車。我對蘇州城有點不習慣了,覺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大街小巷都沒有變,可是哪來的這麼多人哩!蘇州人沒有事兒並不是遊園林,而是蕩馬路。如今,你連過馬路都得當心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