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頭說,也許這是一種物競天擇,大浪淘沙的必然結果。中國六七十年代的紅衛兵運動,與後來金三角知青群體的悲劇性命運,不是有著某種相似和必然的本質聯絡麼?
當焦昆與我嚴肅探討知青問題的許多年前,也就是時光流轉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硝煙瀰漫的金三角叢林,在一長列透迤而行的武裝馬幫隊伍裡,我們能夠看到重慶知青劉黑子挽著袖子,倒提一枝美式“M—16A1”自動步槍走在隊伍前面。他看上去比剛下鄉時黑了許多,也高大和結實了許多,嘴角的茸毛變成粗硬的男人鬍髭。亞熱帶陽光與風雨直接塑造了這個來自中國內地的中學生,他面部面板呈棕黑色,佈滿汗珠,在太陽下泛著油光,很像一隻上了反光蠟的皮鞋。只可惜一道凌厲無情的傷疤破壞了他的面部整體感,那是子彈穿過面頰留下的紀念,使這個重慶知青那張年輕的臉看上去平添幾分猙獰和兇狠的表情。
馬幫前後有一百多名護商官兵,稱護商隊,隊長姓黃,也是個四川人,因此對小老鄉比較照顧,劉黑子才來一年就提拔做了班長。護商隊配備輕重機槍、迫擊炮、火箭筒和無線電臺,基本上可以稱得上現代化。據說在金三角第五軍管區,當時這樣規模和裝備的武裝護商隊達三十支之多。
七十年代的金三角,早已形成以國民黨殘軍、坤沙張家軍和反政府游擊隊三足鼎立的割據局面。他們互有矛盾,但是利益攸關,因為他們共同的敵人還是政府軍。第五軍在秘密走私線路上設有數十座情報工作站,訓練有素的情報員用秘密無線電臺與軍部保持聯絡,監視外來動靜,傳遞資訊情報,確保鴉片走私安全。
劉黑子子彈上膛,持槍而行,他的心裡卻很不安穩,七上八下,右眼皮老是一跳一跳的。中國有句俗話:“左跳財,右跳巖。”跳巖就是有禍事的意思。劉黑子已經算個老兵,一年多來他深知這條販毒山道險惡,隨時佈滿殺機,常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原因當然是大煙豐厚利潤的誘惑。
一年多前那次危急時刻,及時打退緬兵,救了他和李大毛的正是這個黃隊長,“親不親,家鄉人”,他們就地參加了這支漢人隊伍。但是好景不長,他的好友李大毛在一次護商行動中被土匪子彈擊中,當場陣亡,而他當時正在溪谷中洗澡,子彈擊中面部,留下永恆紀念。護商隊不斷補充新兵,於是他認識了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北京知青於小兵、郜連勝、昆明知青秦人力、焦昆,上海知青餘新華等。這些人原本就像沙漠裡的沙粒,如果不是碰巧刮來一陣命運大風,他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走到一起來。
這天導致劉黑子心情緊張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他偷偷夾帶了一批私貨。這批貨不大,只有十多斤鴉片,藏在一匹馱架下面。夾帶私貨在部隊是一種嚴重罪行,與盜槍同罪,一經發現是要槍斃的,所以老一代國民黨殘軍與鴉片打交道幾十年,很少有人敢於冒這種掉腦袋的風險。軍人服從命令,自律性強,而劉黑子不同。劉黑子當過紅衛兵,造過反,鬥當權派,打武鬥,當知青,後來又參加反政府游擊隊,他是一個被時代雕刻而成的造反派坯子,天生的流氓無產者,貪婪、自私、不擇手段是他的本能。從前打仗是為別人賣命,爭奪政權或者解放全人類,那些偉大的目標與劉黑子個人無關。現在不同了,既然軍隊可以走私,為什麼個人不可以同時為自己賺上一筆呢?
焦昆對我描述說,頭次走出金三角,走進泰國第二大城市清邁,面對燈紅酒綠的資本主義花花世界,面對高樓大廈和流水一般穿行的汽車,他們這些來自中國大陸的逃亡知青個個呆若木雞,就像被子彈擊中一樣!從前他們受到的教育,資本主義是垂死的,腐朽的,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在受苦受難,可是在他們眼前出現的竟然是一幅富裕、發達和繁榮向上的社會景象,不難想象這該是一種怎樣可怕的,地震般的精神打擊!最後一座信仰的高塔轟然倒塌。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青年,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他們大腦基本上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關於金錢的概念。金錢像頭十惡不赦的魔鬼,被關進鐵籠子打入十八層地獄,因此在一個嚴格實行供給制和沒有多餘金錢興風作浪的社會,禁慾主義是每一個革命青年脖子上金光閃閃的獎章。然而地處中南半島的泰國不同。這是個崇尚金錢和慾望的社會,金錢是身份、地位、榮耀和幸福生活的象徵,乞丐可以沒有錢,但是決不能沒有慾望。事實上當金錢的太陽一旦升起,禁慾主義的冰雪就將迅速消融。
對於重慶貧民區長大的工人後代劉黑子來說,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世界上原來還有如此極盡享樂和富貴榮華的天堂。天堂是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