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發給通行證,如此等等。所以許多人至今回憶起來,都說跟勞改隊差不多。
更可怕的是,無論金三角哪裡打仗,一有戰事,政府軍一出動,難民村就人人自危,家家關門閉戶,如同世界末日來臨一般。雷雨田說,1982年,考科考牙大戰之後,毗鄰滿星疊,黑虎師大舉圍剿坤沙張蘇泉,隆隆炮聲傳來,美斯樂家家戶戶提心吊膽夜不能寐,不是害怕炮彈落到自家頭上,而是唯恐國王一聲令下,男人又要被趕上戰場當炮灰,去打那些張家軍的漢人同胞。
不知政府覺得這頭病大蟲真的不管用,還是黑虎師深怕被自衛隊搶了風頭,總之後來再也沒有召喚漢人自衛隊出征。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美斯樂風平浪靜,金三角這方天地總是狼煙四起,自衛隊有槍,有組織,有戰鬥力,他們血脈相連,人多勢大,而且許多人暗中還在走私、護商、販毒和做違法生意,他們與坤沙以及金三角一切地方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天然聯絡。“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果泰國政府決心徹底消除後患,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漢人歸順,他們還必須痛下殺手,徹底打斷這頭病大蟲的脊樑,拔去它的尖牙和利爪,剜去反骨,把它變成一頭溫馴的食草動物。誰都知道“養虎為患”的後果,如果養的是狗,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只有戰死者不理會政府的憂慮和活人恐慌,他們靜靜地躺在地下,眼睛長久地注視深邃的天空。他們墳頭開始長出茂密的荒草,一年一度清明節,人們似乎記起他們長眠不醒,記起他們撇下家小走上黃泉不歸路,於是哭聲和香燭煙霧就一齊繚繞在金三角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榮民隊是臺灣稱謂,就是傷殘軍人養息所,大陸習慣說法是“榮軍院”或者“榮軍療養所”,稱呼不同,實質是一回事。
金三角有許多榮民隊,人說金三角有三多:寡婦多,墳墓多,殘廢多。斯言當不謬。另外但凡漢人難民村都有兩道特殊風景:一道是陣亡將士公墓,另一道就是榮民隊。公墓是死去的歷史,榮民隊則是活著的紀念。
美斯樂榮民隊在村南山腳下,現有榮民二十八家,佔地十幾畝,蓋了一模一樣的鐵皮房子,一戶挨一戶,好像從前那些撣族士兵,站出歪歪扭扭的幾排佇列。大門有座簡陋牌坊,書有“美斯樂榮民隊”幾個黑紅大字,字跡不大工整,且已經模糊,看得出年深日久,讓風雨消蝕了住戶的自豪心情。進了牌坊有片水泥地,豎有一隻簡易籃球架,也就是球場。西面大屋子是娛樂室,橫楣上有“榮譽室”三個字,供人打牌休閒或者抽菸喝茶娛樂。整座榮民隊死氣沉沉,雞不叫狗不吠,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覺。
對於我要到榮民隊採訪,自治會長豐先生透過嚮導小米傳話給我,對那些榮民,一定要捐贈一些錢財表示慈善。那些臺灣來的慈善家都是這樣做的,有捐錢,有捐物,還有捐房子汽車,等等不一。至於我應捐數目,豐先生開了一個金口,他說,就一千銖泰幣吧。
我問小米,是說一人一千銖還是全體一千銖,小米眨巴著眼睛回答不上來。以當時匯率,一千銖大約摺合將近三百元人民幣,本來以我的情況,我來自並不富裕的中國大陸,一個自費作家,薪水單薄(月薪七百元人民幣),決不是什麼錢多得用不完的慈善家或者財團大亨,如果每位榮民都要捐一千銖,我恐怕也只好申請留下來做榮民了。何況金三角之行費用開支巨大,我每每算計支出,深感自家內囊空虛,不敢稍有大手大腳,唯恐發生彈盡糧絕的尷尬。然而問題是,既然我是第一個深入金三角採訪的大陸作家,就得給人家留下一個好印象。既不能讓別人誤以為大陸作家小氣,缺少同情心,壞了人家規矩,也不能亂了自家方寸,搞得車馬盤纏都光了,到頭來還得請求救濟。所以我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個自以為兩全其美的辦法,就爽快地答應下來。
我的辦法是,選擇人家午飯時候前去採訪。我想,既然中午都要吃飯,吃飯以後還要午睡,天氣那麼熱,榮民們打著哈欠,睡得昏天黑地,自然就沒有那麼多人爭著來接受採訪。事實上我的確也要不了那麼多采訪物件,何況這種付費採訪,當然是少而精好。
金三角的太陽,曬得空氣顫動,紅土地暴起陣陣煙塵。我在中午十二點鐘準時叫上小米去榮民隊。其實小米不去也行,榮民隊都是漢人,不需要翻譯,但是我的經驗是,身邊有個人好打掩護。我們頭頂烈日,大汗淋漓,小米直叫肚子餓,埋怨說為什麼正午去採訪?我當然不好說破箇中原因,只推說中午採訪物件都在家,我們採訪完就吃飯。
榮民隊長不在家,就去了副隊長趙家旺的屋子。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