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這封信,說梅外婆多敲一遍剎音鼓還是輕的,說重一點就等於睡棺材搽粉不知死
活。往年打仗,甲得勢,乙就滿地逃命;乙得勢,甲便抱頭鼠竄。你來我往,哪怕
敗得再狠,也是對方的一種制約。今日情況完全變了。與抵抗日本人時相比,國民
政府這一次說自己在有計劃地向大後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恥。兵敗如山倒,誰見
過山倒了,還能重新扶起來?
在董重裡的說書裡,那個叫共工的人戰敗了,一頭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
廣大的女媧也只好撿些石頭扔上去補補窟窿。說一千,道一萬,這時候向遙遠的武
漢通風報信,一旦被發覺,是不是禍很難說,但肯定不會是福。
常娘娘一輩子也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話。梅外婆邊聽邊點頭,她承認,常
娘娘沒有說錯一個字,但是自己也沒有任何過錯,眼看有人大禍臨頭,不能不做聲。
梅外婆將信交給柳子墨,請他找一個合適的送信人。然後將話題轉向張郎中:
“我也為自己開個藥方,請你幫忙看看。”說著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當歸。
張郎中盯著當歸二字,好半天才開口:“您老用這種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
真的該走了。”
“張先生的意思是說,當歸是藥但又不是藥,對嗎?”
張郎中只顧往門外走,低著頭像做了虧心事。雪檸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個人
在大門後沉默了一陣。
雪藍說:“可惜我們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東流。”
雪檸說:“莫瞎說,張先生很高明,梅外婆會變健康的。”
柳子墨說:“被梅外婆看出來,往後讓她吃藥就更難了。”
“梅外婆比我們還清醒,她明白時間不多了,當歸對她來說已經不是藥,而是
一個事件和一種心情。老人家的情況雖然很差,卻也算穩定。不過,你們還是要防
著點,說不定一陣風吹上身,大限就來了。”張郎中說話時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檸心裡一痛,眼眶馬上就溼了。
一二一
夜裡梅外婆用臘雪煮水泡穀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別早。
梅外婆如此告訴家裡人時,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夢非夢中回憶雪檸尚未
出生時家中的情景。這是梅外婆第三次說這樣的話了。大家覺得應該滿足在梅外婆
心裡藏得很深的願望。
雪家人雖不好茶,對茶的瞭解並不缺乏,何況身邊還曾有一位對待茶如同對待
自身美貌一樣的小島和子。雪檸選出兩把紫砂壺,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臘雪,小的放
入穀雨茶,等著承接燒開後略微放涼的臘雪之水。雪檸掇著臘雪煮水泡的穀雨茶,
請梅外婆喝。
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說話但又沒有做聲。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
梅外婆才說:“今日這茶像是圓表妹泡的!”對臘雪煮水泡茶記憶最新的是柳子墨。
在被日本人軟禁的那幾年裡,柳子墨始終記著梅外婆說過的話,平時可以不喝茶,
但是每年的穀雨與白露兩個節氣,必定要去春滿園旁邊的茶館裡,要一壺用臘雪煮
水泡成的好茶,細細地品嚐。在他的感覺裡,眼前的茶與茶館裡的茶藝師所泡的茶
毫無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氣質,還要勝過幾分。梅外婆嘗不出來也罷,說它類似
圓表妹在妓館裡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讓人太難過了。雪檸攔住企圖坦言
相告的常娘娘,並在另一個場合裡要所有人都記住莫做蠢事:“不要讓梅外婆曉得,
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這一天是白露,是臘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記得這種與
茶相關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顯。雪家人越來越擔心張郎中說的那句活,惟恐有風吹著
梅外婆,非是正午,決不開啟任何一扇窗戶,必須進出時,人人都會側著身子,使
門的開合程度儘可能小。一片過早落下的枯葉翻過紫陽閣高高的瓦脊,撲通一聲掉
進院子裡,正在迴廊上收收曬曬的常娘娘以為要颳大風了,急忙地將大大小小几十
扇門窗全部檢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