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拋到這種絕地,整個世界變得單純了………變成了〃人與自然〃這樣一個最原始的問題,他又被拋回“初民社會”。正是可以深入思考“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裡去?”這個最基本的哲學問題。而且,每活一天都在經歷著死的考驗。他也算多次經歷過九死一生考驗的人了。在帝闕之下,杖四十,他昏了過去。錢塘江投水,不管是否有殺手,也算死裡逃生。來時,在天心湖前水中遇難,更是險象環生。但那時死是偶然的,現在死是必然的。幾乎變成了活著就是在等死。………他差點要修“堂”……象魯迅自名的堂號一樣。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得失榮辱諸關均已打通,唯有生牢死關這一念“尚覺未化”。現在,考驗日日臨頭,他自備石頭棺材一副,自誓曰:“吾唯俟命而已!”事情已經到底就還它一個到底,也就沒有情緒反應了。因為情緒就是沒把握時的一種代嘗性反應。他再進一步繼續在監獄裡的進修:“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年譜》)這才到了他在《瘞旅文》中說的“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我未嘗一日而慼慼也”的境界。
跟他來的人,沒有他這種道行,他的修行方法,那些沒有哲學心智的人也難以領略。在這一點上,他只能自家吃飯自家飽。儘管他是個願普度眾生的大乘信徒,也依然不能代他們修行,白給他們輸入個“心中灑灑”。他只有為他們作飯,喂他們食水;本來,他們是來服侍他的,現在翻了個兒。他以能助人為美。仁,或者說人道情懷始終是他的人格底色。在航行遇難之際,“丁夫盡嗟噫”他卻“淋漓念同胞,吾寧忍暴使?膳粥且傾橐,苦甘我與爾。”在實際考驗的關頭能如此,才真做到了〃民胞物與〃。單是餵飯還不夠,又怕他們心中苦悶,給他們“歌詩”;還是悶悶不樂,他又給他們唱越地小調,家鄉的聲音足慰鄉愁,他又給他們講笑話,逗悶子,終於使他們忘記了疾病,鄉愁,身處異國他鄉的種種患難,他和他們共同度過了痛苦的不適應期。這也〃訓練〃了他後來廣授門徒,因材施教,因病發藥,隨機點撥,不拘一格,哪招靈用哪招的特殊〃教法〃。
於此,也能看出這人實幹家的質地。既非苯得只能作官的〃官崽〃,亦非只能過紙上蒼生的讀書蟲。他能夠以環境克服環境,能夠在任何條件下化險為夷,從而才能在弱智低能者必死無疑的險惡生存境遇中,奇蹟般的活下來。這是他既把自己當人,又不象屈原,賈誼一樣自視甚高從而無法與現實相妥協,自速其死。他雖然沒有蘇東坡那麼〃曠〃,但有與蘇不相上下的〃達〃。達,才能通,通才能不痛。他既使不是自覺的,也暗暗地應用著《老子》〃虛己應物,應物而不傷〃的法則。
2.頓悟
他象臥薪嚐膽的勾踐總讓人問他忘了那些恥辱了沒有一樣,他總自問:〃聖人處此,更有何道?〃他一直用以抵勵自己的那些淡泊聖人,已經不夠了。因為曾點,顏回都沒有承受過這種精神物質的絕地境遇。就是孔子陳蔡絕糧也只是幾天的事。被處以宮刑的司馬遷,也只是一刀之痛。在沒有現成的經典可依的時候,最見心學〃臨場發揮〃又能合乎正道,權不離經、經權互用的〃用處〃。
置於死地而後生,在軍事上也許只是一句鼓舞士氣的大話;但在生存哲學,生存智慧的錘鍊建立時,卻是必須如此的〃基本原理〃:不臨〃實事〃之真際,不可能求出真真切切實實的〃是〃來。用存在主義的話說,這叫:不進入臨界狀態,不可能發現生存的真實境遇,也就無法看清〃在〃的本質。陽明無暇窮究這些〃學〃,他要捕捉的是切實可行的〃理〃。現在,皇帝和上帝還有劉瑾讓他專門來〃打撈〃這個〃理〃來了,他怎麼能不完成這個神聖的使命呢?再說他怎麼能不拼命在被置於死地之後而求生呢?
他不但將37年的家底都拼將出來,還把他擁有的三千年的文化底蘊都用頭皮頂出來,日夜苦苦琢磨,約略相當聞一多描寫的要迸發出那〃一句話〃的場力,自少這樣來體會陽明此刻的〃心火〃或能〃得之矣〃。
在春夏之交的一個午夜,他忽然從石床上呼躍而起。把跟從他的人著實嚇了一大跳。因為他本來睡得好好的,怎麼突然發起癔症來?象練氣功的人在發功似的抖動,身不由己的前仰後合。一陣激動過後,陽明說:〃聖人之道,我性自足。過去從外物求天理是捨本逐末了。由外及裡的路子整個是場誤會。〃要把顛倒了的大路子再顛倒過來,只有以我心為天淵,為主宰。他此時悟通,後來再三申說的口號就是:〃所謂格物致知並非如朱子所說的用鏡子去照竹子,而是倒過來,以心為本體。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