誥命的聖旨下達,他談笑自若,家人和朋友都為他憂慮,估計更大的不幸還會降臨。他卻照常賦詩飲酒。劉瑾伏誅。他復職。這叫宰相器度。
王陽明呢?他要像蔣欽那樣愚忠,也就不成為心學大師了;他要像焦芳那樣奔競鑽刺,媚時趨俗,同樣也不會成為心學大師。他若在被罰長跪的百官之中,會是什麼表現?立即辭職同樣等於抗議,再屈辱為官則賤不如狗。具有苦情喜劇味道的安排………他早在1506年11月間被劉瑾先生投入了“詔獄”……所謂皇帝直接關注的錦衣衛監獄。
在太監的“白色恐怖”抽瘋期,入了監獄,算是到了家。只要別像陽明所營救的戴銑那樣,一輪杖打就一命嗚呼,監獄就算避風港了。陽明苦情陳辭,只怕戴銑等人在押赴北京途中填了溝壑,使皇帝背上殺諫臣,“怒絕”民意的惡名,算是太自作多情了。他也把皇帝的騙人的“政事得失,許諸人直言無隱”的明旨當了真………儘管他這樣說時,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他上書這件事本身說明他對流氓政治還抱有幻想。他認為皇帝還有“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的“良知”,只是被權奸暫時矇蔽了,只要侑言官去權奸,就聖德復明,收回了放跑了的良心。
其實,正德與劉瑾正覺得文官爛透了大半,像劉瑾反擊那位御使時所說的:你們懂什麼國家法度,國家正是你們給鬧糟了。他們就是要從文官手中奪回掌管國家的權力,不是一個簡單的宦官矇蔽了皇帝的問題,而是皇帝也想這樣做,宦官體現了皇帝也許還朦朧的感性的意志。已然的事實不用再重複了,劉瑾死後,皇帝並沒有變好,也說明一些問題。
劉瑾將包括王陽明在內的53人列為奸黨,榜示朝堂,創造了內官把朝臣打成朋黨的惡例。說明他們是有“理論”的,有戰略意圖的。當時還沒有徹底不上朝的正德是能夠看到奸黨榜的。最後拿劉瑾做替罪羊以〃謝〃天下,以緩衝與文官集團的緊張關係,說明正德比劉瑾還賴而已。
陽明坐在大獄裡,很難“不動心”。他奶奶,父親,還有妻子,都與他同在一片天下,但幾乎是人間地獄般的堅硬的隔開了。他留下了《獄中詩十四首》。第一首就是“不寐”。北京的十二月,冷酷如世道。鐵窗之內比外面更是魍魎世界,越睡不著,越覺得黑夜無盡頭。“陽明釋夜”沒有包括這種夜,這是“具體”的夜,他解釋的夜是哲學化的抽象的夜。什麼東西一被抽象就拉開了“審美距離”,而具體是一團血肉模糊的實在。他自己也承認〃我心良匪石〃怎麼能不會被深悲大戚攪動?“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人生如同電視劇,現在被丟擲軌道,正可成為“看客”來返觀自己在舞臺上的際遇,品嚐當時來不及品嚐的滋味。要用一句話概括他此時此地的心境,就是後悔。不是後悔營救戴銑他們,而是根本就不該重返仕途!“匡時在賢達,歸哉盍耕壠!”這個世界是他們的,我就不該來參與,現在倒好,想回家當個農夫,也找不到自己的地頭了………太晚了。這種絕望的心情說不得賢與不肖,只是人之常情。
他還沒有謝遷那種宰相“功夫”,弘治時代那寬鬆的氣氛“賺”他出山,結果卻落了個身陷囹圄的下場。面對錦衣衛獄那特種大牆,朝政黑暗到如此程度,不僅過去的各種努力都流水落花,而且前途比這大牆裡的黑夜還一塌糊塗。“崖窮猶可涉,水深猶可泳。”唯獨坐大獄裡當薩特所寫的“蒼蠅”,則如掉到無底黑洞中,除了“荒誕”,飄忽,沒準,他還能感覺到什麼?因為他現在還只是個詩人哲學家而不是謝遷式的政治人物。
鐵窗生涯“窒如穴處,無秋無冬!”像在漫漫長夜盼望銀河欲曙的任何人一樣,他也只是“豈無白日?寤寐永嘆!”除了說一些“悠悠我思,曷其極矣!”他也是毫無辦法。
等最初的尖銳的痛苦稍微地靠“習慣”變得能忍受時,他靠學習來打發有天沒日頭的獄中生活。當對命運毫無把握充滿恐懼感時,誰都想“明白明白”。所以,他此時想讀而且讀了的是《易經》。可能允許家人看望,他能從牆外得到食物和讀物。使他從而能夠“暝坐玩羲《易》,洗心見微奧。”自己也占卦,什麼“遁四獲我心,蟲上庸自保。”遁,這個卦象是艮下乾上。象徵退避。卦中二陰自下而生,陰漸長而陽漸消,小人漸盛,若山之侵天;而君子退避,若天之遠山,故名遁。《經典釋文》解此卦曰:“隱退也,匿跡避時,奉身退隱之謂也。”得我心云云,無非是想“重返陽明洞”而已。
他來自遺傳的自幼熱心的一直沒放棄的道教情結,此時大大地釋放出來。《見月》《屋月》二首,再明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