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寢室去,他一個人在校園裡遊走,像一個孤魂。而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孤魂,無技可依。
耿東亮沒有勇氣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只希望能有一種“第三種”力量來編排自己。然而,沒有第三種力量。耿東亮仰起頭,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們不語。他們以一種事不關己的姿態閃閃發光。校園裡有許多樹,開學的前夜每一棵樹下都有一對戀人,他們在吻。他們在吮吸。他們在撫摸。他們的呻吟聲痛苦得要了命。耿東亮在遊走。他舉棋不定。一刻兒是報到佔了上風,一刻兒是退學佔了上風。它們是兩隻手,在扳手腕。它們全力以赴,各不相讓而又不知疲倦。最終疼痛下來的是耿東亮。他走進了食堂,食堂裡洋溢著一股懊糟的氣味,有一對男女正在黑暗的條凳上拼命。耿東亮剛一坐下來就聽到~種相當詭異的聲音了。耿東亮很自覺,只好離開。他來到圖書館的樓前,玉蘭樹下同樣有那種詭異的聲音。耿東亮連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心思的地方都沒有了。整個夜間耿東亮都在校園裡長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決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國說得不錯,因為我們都貪婪。李建國說得不錯,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定。李建國說得不錯,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著更關鍵。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點風。風在枝頭,枝頭搖擺不定。耿東亮聞到了自己的口腔裡頭髮出了一種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東亮眨了幾下眼睛,眼淚似乎腫起來了,多出了~些懸浮物質。
而手背和腳面彷彿也腫起來了,整個身體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縛住了。耿東亮累得厲害。露水打溼了他的頭髮。頭髮貼在了額前,撩人,又煩人。這一刻李建國正在鼾眠,炳灣正在鼾眠,而他的母親也在鼾眠。耿東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靜的校園裡無聲地燃燒,全身上下都有一種病態的洶湧。
上帝,你為什麼不說話?
耿東亮躺在了足球場上,他望著天。天空在星星的那邊。
上帝,你讓每個人都長了兩隻眼睛,兩隻鼻孔,兩隻耳朵,兩隻乳頭,兩隻手,兩隻腳,你為什麼讓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種生存道路,一個活法?你為什麼?
非此即彼。是老天對人的殘忍處。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時,此刻。未來是不算數的。未來只是~種幻影。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本來。“今天”是這個世界惟一的方式。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後。誘惑是偉大的,誘惑的源頭越來越成為生活的終極了。
李建國說得對,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
眼一閉“今天”會變得如此現實。
天色已微明,耿東亮選擇了這個早晨。
耿東亮在退學申請變上去一個星期之後被系主任叫到了辦公室。系主任讓人給耿東亮帶去了口信,“讓他來一下。”傳口信的同學就這麼說的,“讓他來一下。”耿東亮進校兩年了,還沒有進過系主任的辦公室呢。耿東亮進門的時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舊報紙,主任的塊頭很大,頭頂謝得厲害,髮際線像英文裡大寫的“M”。主任看見耿東亮進來了,大聲說:“怎麼樣?”耿東亮木知道什麼“怎麼樣”,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系主任側過臉,說“挺好吧?”耿東亮說:“挺好。”主任“幄”了一聲,把手頭的舊報紙碼好。耿東亮站在桌前,有些擔心。系主任一定會挽留他的,和他講一些大道理,告訴他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多麼的不容易,這是一定的。耿東亮不害怕系主任曉之以理,就擔心繫主任動之以情。如果那樣的話,耿東亮說不準就會動搖的。這麼些日子裡頭攢在一起的堅強決心就會被他化解掉了。耿東亮低下頭,儘量不看他。他猜得出系主任現在的樣子,這一刻他的一雙眼睛一定會是一幅動人的模樣,一隻眼曉之以理,另一隻眼動之以情。過去系裡頭開會的時候系主任全是這樣的。
然而系主任沒有。系主任一上來就5;用了一句諺語,大聲說:“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你能在外頭有出息,我們當然為你高興。”耿東亮抬起頭,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臉上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並沒有苦口婆心的樣。系主任說:“你能有機會在外面發展,也不容易,我們為你高興。”系主任站起身,走上來摸了摸耿東亮的腦袋,關照說:“學生處來電話了,讓你去一趟,無非是學籍管理上的事,戶口、團組織關係什麼的,你去一趟。”
耿東亮愣在那裡,有幾秒鐘,知道系主任沒有和他長談的意思,沒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謝,慌忙退出來。彷彿一退遲了就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