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那個夏天,那個秋季
作者:畢飛宇
內容簡介:
關於本書,畢飛宇說:“我寫這本書的時候腦子裡有一幅頑固的畫面,那就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城市。這個畫面當然是不存在的。我好像站在一座橋上,我的面前是開闊的城市縱深,它是冬天的景象,浩浩蕩蕩的屋頂上灑滿了陽光。這是一個夢幻式的”大全景“。糟糕的是,我對”大全景“從來都不相信。正如我不相信”最後的統計結果“。我只相信區域性,因為我們只能在區域性裡面生存。換句話說,只有區域性才可能有效地構成存在。當我走進九十年代初期某一個城市的”區域性“的時候,那是怎樣一幅躁動、混亂、汗流浹背同時又人聲鼎沸的場景!
“這本書的主人公是一個學聲樂的大學生,而他的母親則是一個返城的知青。當我回憶起他們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青衣》和《玉米》的源頭就在這本書裡,安安靜靜的,一點蠢蠢欲動的意思都沒有。這是一種多麼美妙,多麼值得期待的期待。所以要有耐心。你不能為了得到一份禮物而焦慮,只有到了12月24號的夜裡,聖誕老人才會在漫天的大雪中穿過你們家的煙囪,把他的禮物放在你的襪子裡,早一天都不行。這個聖誕老人不是別人,就是你自己,就是你的心跡。寫作是滋補的,它可以滋補寫作。”
正文
第一章
城市是越來越熱了。暑期一開始所有的水泥平面就呈現出自燃的局面,水泥的熱熔是無色的,無臭的,無形的,看上去比火苗更抽象。然而它熱,灼人。的確,抽象更本質。
太陽像瘋子的眼睛,有人沒人它都炯炯有神。你一和它對視它就纏上你了,盯著你,無緣無故地警告你。聰明的做法是側過頭,加快你的步伐。然而汽車的尾氣和空調主機的散熱片會盯上你的小腿。你無處藏身。城市確確實實是越來越熱了。
可以坐坐的地方還有。比方說電子遊戲廳。城市再冷,再熱,可供遊戲的地方終歸是四季如春的。春天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電子產品,我們有能力把它和電子遊戲機~起,安裝在遊藝大廳裡。
暑假一開始耿東亮就找了一份鐘點工,給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上鋼琴課。耿東亮剛讀完音樂系的二年級,主修聲樂,而不是鋼琴。然而給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示範幾下哈依練習曲卻是可以勝任的。小女孩的父親說了,他並不指望女兒什麼,女兒能夠彈幾首曲子就可以了。小女孩的父親經營了一家很大的電子游藝廳,女兒什麼樣的玩具都玩了,然而鋼琴沒玩過。沒玩過就得讓她玩。幼兒園剛放假,小女孩的母親就帶了女兒逛商場,女兒走到鋼琴那邊去,用腦袋頂了鋼琴的蓋子,小手伸到縫隙裡去,提一下白鍵,“咯”地一下,又摜一個黑鍵,“哆”
地又一下,比幼兒園的腳踏風琴好玩多了,那東西不用腳踩可是搞不響的。女兒的腦袋在琴蓋底下歪過來,衝了母親笑,樣子比喝了娃哈哈還要開心。後來女兒走過來抱住了母親的大腿,指了鋼琴說:“要。”207號營業員這時候就走過來,彎下腰撫摸孩子的童花頭,誇小女孩“漂亮”,誇小女孩目光裡頭“天生”的“藝術氣質”,誇小女孩的小手“天生”就是“彈鋼琴胚子”。小女孩知道在誇她,咬住下嘴唇。都不好意思了。母親從素人牌皮包裡頭取出大哥大,搞出一串綠色數碼,仰起臉來把披肩發摔到後頭去,對了手機說:“喂,你女兒要玩鋼琴哎。”手機裡頭髮話說:“拖一個回去就是了。”
“拖一個回去”的那天下午耿東亮正站在街道樹的陰涼底下看晚報,腳踏車的把手上掛了“家教”兩個黑色毛筆字。他在這裡站了兩三天了,一到下午就盯住晚報上的招聘廣告。
小女孩的母親騎在腳踏車上,路過耿東亮的時候“哎”了一聲,問:“你會彈鋼琴吧?”耿東亮抬起頭,看到了三輪貨車上的木板包裝箱,知道是鋼琴。耿東亮怔了一下,臉卻紅了,慌忙說:“會,我是師大音樂系的。”耿東亮一邊比劃一邊從胸前的口袋裡頭掏出學生證,攤開來遞到她的面前去,女人卻不看,笑著說:“回頭你給我彈一首《我愛北京天安門》。”
授課的時間是上午,作為回報,小女孩的父親送給耿東亮一張遊藝廳的特優卡,遊藝廳的環境不錯,又熱鬧又清涼,是暑期裡的好去處。遊藝大廳離小女孩的家不算遠,中午吃一份加州牛肉麵或者漢堡包,步行過去,坐到遊藝大廳裡頭就可以涼快一個下午了。有空調,有電子遊戲,再漫長的暑期也可以混得過去的。
電子遊戲實在是引人入勝,它其實就是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