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心突然間收縮得發抖了:多麼善良的百姓!拖著鞭傷跪拜,只為自己說了一句人話啊!“大人活我!”一個看門小吏,能活天下捱餓的百姓嗎?連眼前這些流民的一餐飽飯也供不起啊!他淚水滂沱,氣噎嗓間,無言以對,突然悟通了做一個好人難,做一個好官難,做一個違心的好官更難!新近從《錢塘集》中讀得的兩句詩從他的口中自語吟出: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民更鞭箠。
流民們雖然聽不懂他說些什麼,更不知這兩句詩是他從王詵鏤版的《錢塘集》中記取的,但從他那滂沱而下的淚水中、氣噎嗓間的神態中、吟詩自責的歉疚中,明白了這位恩人的難處。有心無力,不可強求其難啊!他們戛然地停止了乞求,只是不停地默默叩頭感謝。
鄭俠不忍再看。他急忙低下頭,伸手從衣囊中摸出一把散碎銀兩和銅錢,遞在面前的一位老婦手裡:“老媽媽,給孩子們買點吃食充飢吧。”說完,他轉身向著皇宮跪倒,叩頭觸地,聲淚俱下,昂首高呼:“皇上,天高聽卑,你看看這無雲無雨的天空,你看看這青苗衰敗的田野,你聽聽這響徹京都的哭聲,快救救大宋嗷嗷待哺的黎民百姓吧!”
流民們“哇”的一聲,又放聲痛哭。
當天晚上,這位守門官吏鄭俠回到他的住宅,把自己關在一間狹小的畫室裡,在一盞燭光下,面對著桌案上擺好的畫絹、畫筆發呆。他眼前閃現著流民們老幼相扶、伸手乞討的悲慘情景,心頭閃現著禁軍士卒揮鞭驅趕的暴虐兇相,腦中閃現著流民們橫臥的屍體和飛賤的血花,耳邊轟響著流民們不歇落的痛哭。他閉上眼睛,企圖把自己紛亂的思緒集中起來,可流民中那些孩子們驚恐含淚的眼睛,似無數繁星閃爍著,包圍著他,使他的心神更為紊亂。他要畫一幅《流民圖》,要把幾天來,特別是今日午間所見流民各種各樣的悲慘情景,形象地展示在他的皇上面前,稟報皇上以實情,以求皇恩浩蕩,活天下流離失所、餓以待斃的黎庶。可是王安石的身影,卻又不時地閃現在他的眼前、心頭和腦海,那親切的目光,那熟悉的聲音,那長者關懷後進的神態,總是縈繞於心,使他不忍提筆,不能濡墨,不敢落絹作畫!
鄭俠,福建福清人,時年三十三歲。從學童開蒙起,十七年的學子生涯,他都是在孔、孟儒家的薰陶中度過的。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漢代讖緯傳說,使他深信天命的存在。聯絡眼前慘景,他認為前年的華山崩塌和現時的十月不雨,都屬於上蒼對朝政不良的警示!而上蒼警示的具體原由,正是王安石現時推行的新法!若新法不罷,這種“警示”是不會停止的。深居高牆之內的皇上,現在該是猛省而知天命的時候了。
鄭俠居官京都已有七年,深知官場宦海風波的險惡和無情,更明白上呈《流民圖》之舉是在玩火玩命,玩自己之命,亦玩妻兒家室之命,玩親朋故友之命,也是玩皇帝的命!事情明擺著,一個小小的看門吏,竟敢以“天命”的警示彈劾新法,威逼皇上作出取捨,這不僅是“狂妄”,簡直是大逆不道的作亂。亂臣賊子,得而誅之。《春秋》之義,也許會在一夜之間,用不著刑部開堂勘審,自己的人頭就會落地。並且在自己的人頭落地之後,又會有一群尚不知《流民圖》為何物的夢中人被殺、被貶、被逐!自討罪愆,死不足惜,那些冤枉鬼魂就是想討債告狀,只怕也尋不到債主的名頭!何苦害己害人呢?自然,皇帝是天子,上天之子,當然是英明的,理應是英明的,定然會聽“天命”而罷停新法,順應“天命”以活天下黎庶之命。可“新法”不也是王安石的“命”嗎?王安石執政六年,只有“變法”這一條“命”啊!皇上如若接受天命,同時也就將王安石斷送掉了!
而他與王安石的交誼太深了。治平元年(1064年),他中進士,任光州司法參軍三年後,就被王安石調進京師,居於王安石身邊整整一年,研討學術,議論朝政,老少交契,情若師生。他欽服王安石的人格、才智、勇氣和膽略,但對王安石所操之術,不敢苟同。但王安石仍然信任他,重用他。熙寧二年(1069年)二月,“變法”伊始,王安石欲調他入“制置三司條例司”,他以“不諳青苗、免役諸法”為由而推辭,王安石笑而允諾。去年(熙寧六年)四月,王安石提舉“經義局”修《三經新義》,又欲調他入局協助,他以“讀書無幾,不足以辱檢討”為由而拒絕,王安石依然笑而允諾。他以傲物不群之軀監安上門,居皇帝之側多年,亦得王安石之庇護。官場十年,受王安石之恩七載,做人不能忘恩負義啊!
鄭俠在友誼和莫測的禍福面前猶豫了。他離開桌案,繞室徘徊,希望靠不停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