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精神全然垮了:皇上近幾個月來的猜疑和怪戾的舉止,原不是對著支援“變法”的臣子來的,原不是對著弟弟安禮來的,原不是對著兒子王雱來的,而是對著自己這顆所謂“無使上知”的“叛逆”之心啊!這種猜疑也許在去年三月自己再次進入京都的時候就開始了,只是自己不察而已。愚蠢啊,自己敞開胸懷,捧著一顆可鑑天日的忠心忙碌了九年,到頭來,還是走上了秦之商鞅、漢之桑弘羊的道路。可悲啊,君臣之間為什麼總是不能坦誠地以心相見呢?
呂惠卿如此年久精心地儲存著這些“便箋”、“留條”而且對其中“無使上知”、“無使齊年知”等句都做了硃筆圈定,真使人觸目驚心、視之膽寒!這些早有預謀的心機,實在是令人百思不解,防不勝防!可自己九年昏昏,卻用雙手、肩膀、心血、才智,把一個早就暗算著自己的“小人”扶上了高位,並委託以繼承“變法”之重任,親逾兄弟、愛逾子侄!昏庸之至,有何顏面再見同僚?!
白紙黑字,脫不了,賴不掉,推不翻,移不走的“罔上欺君”、“蔽賢黨奸”!在呂惠卿面前,在呂惠卿這樣一類人物面前,自己是個才智不足的呆蟲,是個不敢還手的懦夫。不能還手,不願還手,也不敢還手啊!“還手”的結果,朝廷裡只能多出幾個愚蠢的“王安石”罷了……
王安石在長時間的沉默中,似乎已經認識到:自己在皇上的心目中,是朝廷一切“弄權蔽上”、“罔上惡名”的始作俑者。“始作俑者無後”,自己唯一的兒子王雱果真已不久於人世!王安石此時真是欲怒無言,欲哭無淚。
皇帝趙頊望著木呆失神的王安石,悽然一笑,從王安石手中拿回“私箋”,靠近紅蓮宮燭,慢慢點燃,望著青藍色跳躍的火苗,不無傷情地說:“‘無使齊年知’。‘齊年’指的是誰,是當時的參知政事的馮京吧?馮京與先生同年而生,也就是‘齊年’了。先生;過去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朕不記在心上,你也不必念念不忘了。”
王安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清醒後的痛苦,才是徹骨、徹髓、徹心、徹肝、痛徹靈魂的痛苦。他沒有跪倒叩頭,也沒有拱手謝恩,而是伸出顫抖的手,捧起茶杯,麻木地呷著杯中的“梅枝雪水龍團茶”……
苦茶清心明目。皇上真能忘記那些已經焚化的“私箋”嗎?就算皇上能夠忘記,王安石也忘記不了啊!
呂惠卿兇狠地一擊,從身軀上打倒了王雱,從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
幾天之後,王雱的病情日益加重,掙扎在死亡線上。王安石的精神已經完全萎靡,整日坐在書房裡的桌案前,手握狼毫筆,不停地、反覆地寫著可怕的三個字:“福建子”。似乎呂惠卿就在他的心裡,在他的眼前,在他的靈魂之中,他怎麼也擺脫不了呂惠卿的陰影。是恨?是怕?是失悔?是詛咒?是無可奈何?還是為了永不忘卻?他一聲不響、不語不發地寫著……“福建子”呂惠卿,確實欠下了王安石永難忘懷的虧心債啊!
體弱多病的吳氏,這幾天來日夜不歇地操勞著,二弟王安國已長眠於江寧北山,三弟王安禮已貶知潤州,家裡一切不幸的重壓,都落在這個女人的身上。既要照應王安國留在人世的遺蠕遺嗣,又要拂照王安禮留在京都的妻子兒女;既要護理廂房裡病危的兒子,又要關照書房裡心力交瘁的丈夫。既要向兒子隱瞞丈夫的危難,又要向丈夫隱瞞兒子的病情。虧她是一個心志剛強的女人,在妻子、母親、兄嫂的諸多情感煎熬中,支撐著這個即將徹底衰敗的家庭。
此刻,已是深夜戌時,王雱的病症出現了緩解的跡象,吳氏把病危的兒子交給兩個弟媳看護,她急忙奔向書房看望王安石。踏進書房,映入眼簾的,是散落在地上、楊上、桌案上的無數紙片和滿屋滿眼的“福建於”三字。丈夫閉著眼睛,麻木而疲憊地坐在“福建子”包圍中的藤椅上,神情苦悶不堪。吳氏的心針扎似的疼痛,她輕步走到丈夫身後,雙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丈夫的肩上。王安石察覺了妻子的到來,舉手撫著妻子冰冷的手,閉目詢問:“雱兒此刻怎樣?”
“此時尚好,兩位嬸孃陪著他……”
“你怎麼哭了?”
“我……放心不下你,你該想開一些了……”
王安石緊握著妻子的手,像是回答,像是自語:“我想開了。司馬君實在識人、知人上比我強啊!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能夠看透人世間所有的人。人,天底下最複雜、最善變、最不可捉摸的生靈!八年前的一個深夜,我與君實圍爐品茶於司馬府邸,他說過一段關於‘論人’的話:”君子難進易退,小人易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