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兵安民三策》終於擬定出來。
臘月十五日,兒子司馬康闖進書房,傳稟了皇帝恩准“朝辭進對”。司馬光聞訊而起,冒著漫天如席大雪,向大內延和殿走去……
大雪落著。
除了駙馬王詵敢來看望蘇軾外,蘇軾的表兄文同也不避風險地常來蘇府。文同不僅用表兄弟的情誼寬慰著倒黴的蘇軾,而且每次來訪必然攜帶畫卷一束相贈。文同以畫竹著稱,他也許想用他筆下的山石竹木、水波煙雲為他的表弟解憂消愁,希望子瞻能在欣賞自然情趣中,忘卻這庭院之外的苟苟營營。也許他別有深意,在他饋贈的畫卷中,十之八九是“做千秋雪霜,閱古今之氣”的高風亮節之竹。
今日,文同又冒著大雪,踏破蘇府的悽清,來到蘇軾書房。進屋的剎那間,他驚愕地頓住了腳:這書房完全變了模樣!潔白的四壁,掛滿了自己筆下的竹子,書房成了千姿百態的竹林。主人蘇軾也變了模樣,長鬚散發,形容枯槁,活像一個脫卻凡塵的浪跡散人。
文同,字與可,自號笑笑先生,梓州永泰(四川鹽亭東)人,時年五十二歲。其人皇祐元年舉進土,工於詩、文,善篆、隸、行、草、飛白,尤擅畫竹,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物,現供職史館。他身高六尺,生性澹泊沉穩,木訥少言,言則有意,雖自號笑笑先生,但終日難得一笑,似乎已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和語言,全融於作畫的意境。在朝廷“變法”的熾熱爭鬥中,他一直置身事外,懶於參與,既不議論新法長短,也不議論流俗好壞,終日作畫,逍遙於筆墨。誰知風雨無遺,禍從天降,因他與蘇軾交往密切,近幾個月來又經常出入蘇軾府邸,前些天竟接到審官院下達的詔令,命他出知湖州。按慣例看來,這分明是對他的一種懲罰和警告,而他卻泰然若常,依舊來往於蘇府,依舊和比他年少十八歲、口無遮攔的小表弟品茶論畫。
蘇軾半個月來,日夜坐臥在文同用筆墨營造的一片竹林之中,觀竹、賞竹、思竹、念竹、琢磨竹,用以排解朝政紛爭積於在胸中的塊壘,抗拒壓在頭頂的厄運,驅散深夜驚悸乍起的惡夢,充實逝若流水的光陰。人啊,有血、有肉、有靈性,何必在牛角尖裡發瘋,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何必念念不忘那些已過去了的是是非非呢?遠古是過去,近古是過去,去年是過去,昨天不也是過去嗎?感謝文同表兄,他的這一片筆墨拯救了蘇軾快要發瘋、發癲、發狂、發魔的生命啊!
蘇軾在終日賞竹中,已寫出了《淨因院畫記》《文同墨竹跋》論畫的文字初稿。他沒有示人,也不曾就教於行家裡手,今天文同踏雪而至,天賜良機。文同剛剛落座,蘇軾便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來:“幽居方丈之內,無所事事,觀賞表兄之作,聊有所思。小弟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託於無常形者也。表兄以為然否?”
文同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眯著一雙眼睛。他之作畫,隨心而揮筆,隨意而潑墨,情之所至,從不考慮“常形”、“常理”之義。子瞻今日論畫之語,乍聽而覺無奇,細思之,始覺其語甚妙。是啊,山石竹木、水波煙雲、自然風物,可由畫者隨心曲而創造,觀者難以某一固定形態責之,故無常形,領略其情態也。“無常形”三字,道出了藝術之奧秘,乃超越自然之論。而“常理”之說,自然是“依乎天理”之“理”,也就是自然本身的情態了。他眸子一亮,“嗯嗯”兩聲,表示贊同。
蘇軾得到鼓舞,他立身指點四壁,手舞足蹈,高談闊論:“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識啊……”
文同不動聲色地靜聽著,思索著,不時地微微點頭。是啊,當今畫苑之弊,有人借畫以售欺,有人於畫而遺意。子瞻之語,中時弊矣!其實,今日朝廷,何嘗不是此弊啊!他突然覺得,子瞻的論畫而不限於畫,而是在追覓著人世間一切事物含有的一種奧秘。
文同正入深思,神情慌張的任媽推門而入,向文同打了個招呼,情急地對蘇軾說:“大郎,閏之就要生了!”
蘇軾一驚,頓時頹然,依舊呆望著壁上的山石竹木,喁喁訴說:“任媽,請看,表見所畫之竹,真可謂得其理啊。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暢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乎天造,厭於人意,蓋達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