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毀“青苗法”之初衷。他認為,各地新進銳勇之官吏,為邀功得賞,“抑配”青苗錢,強迫農民貸款,賺取利息,並規定五戶或十戶結為一保,借戶逃亡,保戶分賠,此風足以毀黎庶之望。他列舉陳留縣令姜潛的話說:“某依‘民自願’之詔,”敕榜於縣衙及城四門,聽民自來請領青苗錢,榜出三日,卒無一人至“。並舉京東轉運使王廣淵之所為憤然而語:”王廣淵,新法之實施者,陽奉御詔而陰為其法,在京東地區,不問貧富,隨戶貸款,富者不需貸而多得,貧者急需貸而少予;分民為五等,上等戶貸款十五千,下等戶貸款一千,悍吏徵呼,民間騷然。若此種風氣不變,此種官吏不除,“青苗法”之禍,將危及天下……
司馬光聽完朋友訴說,沒有喜悅,沒有寬慰,只有更為強烈的驚駭和更為沉重的思索:“歷史上出現的多次變革,大約都是轟轟烈烈地開始,吵吵嚷嚷地折騰,悽悽慘慘地了結。爭吵的人們,也都在耗盡歲月、耗盡才智、耗盡精力之後,或無聲無息、或有聲有息地消失了。秦之商鞅如此,漢之桑弘羊如此,本朝仁宗時的‘慶曆新政’也是如此。難道介甫的這次‘變法’也要沿著這條老路走向深淵嗎?
“歷史似在驚人地輪迴啊!殷遷都而民怨,秦‘變法’而民疑,漢變革而文學賢良非之。當然,殷之‘民’不同於現時之‘民’,那是殷商時的一群貴胄;秦之‘民’亦不同於現時之‘民’,那是一些高居咸陽的公卿;漢之‘文學賢良’是一群讀書人,與現時的讀書人無異,但卻是經執政霍光暗中挑選調入長安的,他們的嘴巴說的是霍光的心裡想的。利益之所在,權力之所關,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流淚、流血的悲劇。可現時的諫奏議論者呢……”
司馬光心神一震,睜大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劉攽和劉恕。
“劉攽貢父是位列公卿的貴族嗎?一個清貧家庭熬出來的窮進士,一個居於太常禮院的事務官,又是介甫的密友啊!劉恕道原何人?一個翁源縣令,一個只知讀書弄史、不通世故的學者,與介甫交往亦深。此二人,朝廷無高官之戚,家中無萬貫之財,與利無染,與權無關,半年前均為漢之桑弘羊鼓吹,今日卻與介甫反彈。原因何在呢?大約是熟讀屈子(屈原)之文,染有騷韻之故吧……
“‘既替予以蕙攘兮,又申之以攬茞,亦子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屈子之風,人臣之脊樑也。”
司馬光與劉攽、劉恕促膝長談。在劉攽、劉恕離開之後,他更堅定地選擇了諫奏之臣道,開始書寫奏表。他要把一顆焦灼灼、赤灼灼類乎屈子之諫心,呈獻給他的皇上……
夜深了,寒風吹進沒有生火爐的書局,司馬光坐在一盞燭光之下,披著一件已舊的棉襖,伏案疾書。寒風吹打官紙的“嗦嗦”聲伴隨著他。燭光搖曳著,把他肅穆的臉拉得更長,把他微駝的腰身曲得更彎。兒子司馬康坐在桌案的下端,神情不安地看著父親,幾次想出聲勸阻,都為父親奮筆疾書的專注神態而噤聲沉默。
司馬光近年來眼睛有些散光,看書寫字眼前就模糊不清,特別是夜裡在燭光之下,更覺吃力,所以,近年來上呈的重要奏表,都是由兒子司馬康重新抄寫的。為了保證抄寫無誤,往往是父親寫出一張奏文,兒子拿起細看一張,先對字跡不清或者錯漏之字提出詢問。當然,在詞句上若有不妥之處,兒子也是可以提出商榷的。司馬光平日對兒子極嚴,唯在文字學問上,卻是一個樂於研討和聽取意見的人。
今晚,司馬康看一張奏文,心情便沉重一分,看過幾張之後,額頭沁出了一層冷汗。父親寫的這份奏表,全是議論“拒諫”之害,點名是說王安石,實則是對著皇上。而且言詞激烈,上論秦、漢以來“拒諫”亡國之災,下述現時“拒諫”誤國之禍:“今言執政短長者,皆斥逐之盡,易以執政之黨,臣恐聰明將有所蔽蒙也。”這不是明顯地指責皇帝,為範純仁、蘇轍等人鳴冤叫屈嗎?更令人咋舌的是,父親竟然推舉蘇軾、陳薦知諫院,並稱贊蘇軾“曉達時務,勁直敢言”。這簡直是頂風而上,故逆龍鱗啊!司馬康耐不住了,驚恐地喊出聲來:“父親……”
司馬光被兒子突然的叫聲驚動,筆尖一抖,在箋紙上落了一個墨點。他停住筆,抬頭望著神色惶惑的兒子。
“嗯?”
司馬康不知說什麼是好,喃喃低語:“父親,夜已深,該歇息了……”
司馬光看出兒子有話要講,便把手中的筆放在筆架上,身子向後一仰,倚在靠背上,揉了揉昏花老眼。
“你有話要說?”
司馬康急忙站起,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