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起科的嘴。而三人中的第三位,正是這位“韓分隊長”,也就是宋振和再三提醒我,要認真加以對付的那個“韓起科”。我仔細看去,卻是一個長得白白淨淨書生型的娃娃,個頭比我還稍許矮一點。眼神明亮隨和,似乎在表明,他隨時都樂意跟你交換他對各種問題的看法,並樂意替你去做你需要他做的各種事情。如此寒冷的早晨,駕駛一輛沒有一點取暖裝置的國產履帶式大馬力拖拉機,衝擊那風雪交加的老風口,他卻只穿了一件很舊的淺灰色短呢大衣,大衣的長度也就剛剛能蓋住一點膝蓋;既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這一身完全是秋裝打扮啊。(後來我才知道,全體小分隊成員中,只有他一人可以這麼不按高場長的規定穿著,而這也是經高場長特批的。)如果一定要說,這一路超極限的酷寒在他身上留下了什麼痕跡的話,那麼,我發現他臉色還是有一點蒼白。如果一定還要我說,那天一眼之下,從他神情中發現了什麼跟一般十六七歲的娃娃有什麼不同的地方,有那麼一點,給我的印象特別深。機車開進駐點站院子的時候,圍觀的人已經集聚得不算少了,說是裡三層外三層都不算誇張。但他跳下機車,對那些完全是衝著他而來,衝著他而欣喜驚詫萬分的人們,卻好像什麼都沒瞧見似的,兩隻手插在大衣兜裡,頭一低,就照直走進了我所在的那個大房間。那種經世之人才可能有的孤傲(如果能稱之為“孤傲”的話)和淡漠(哦,久違了的“淡漠”,原先在我眼中它只應屬於小哈獨有),一瞬間,竟然在這個十六七歲的小男娃身上表現得如此充分和徹底,真的讓我駭異。而讓我更感到意外和吃驚的是,一進屋,剛掩上門,他居然立即回頭吩咐緊隨他的那兩個同伴,替他去招呼一下那些“老百姓”(是的,他稱呼他們“老百姓”):“讓他們趕緊回去。大冬天的,跟著擠來擠去,有啥意思嗎?別凍感冒了。”這是我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讓我難以想象的是,他居然也跟馬桂花似的,說一口純正的北京官話。完全純正。
完全莫名其妙嘛!在岡古拉荒原上,一個據說是生喝狼奶,生吃牛羊肉長大的娃娃卻說著一口純正的北京官話。完全莫名其妙嘛!
後來我才得知,所有小分隊的成員都說一口純正的北京官話。這正是那位高場長嚴格訓練的結果。高場長,一九二七年生於北京南城鐵匠營衚衕。祖父曾為一位落籍到北京當寓公的外省小軍閥當過差。那個小軍閥的長子從小酷愛聽戲,稍有年歲,瞞著家裡人,偷偷入科班,學鬚生。這事兒,在他那樣的家庭裡,怎麼能長久得了?後來舉家干涉,他不得不退出科班,拿著老子的贊助,在前門外辦了家戲裝廠,正經當起“廠長”來了。這傢伙當廠長居然還行,漸漸發達,在西城東城分別都盤下些店面,並擠進京城為數不多的能乘起私家小汽車的時髦富戶行列。高場長的父親一早在他的戲裝廠打過幾天雜,後來因為為人勤謹實誠,手腳麻利,腦袋瓜又比較好使,眼裡也有活兒,被那位長子聘為專車司機。但好景不長,那位長子妄圖進一步盤下西四牌樓附近一家金店,慘遭一夥“京油子”暗算。而這夥“京油子”實際上又是替當時名噪一時的“京城幾大衙內”跑腿的,長子不僅賠了個底兒掉,還在一場經年累月的官司中得了重病,差一點丟了性命。一氣之下,連車子帶廠子全賣了,連帶戒菸戒酒,甚至都不再去煙花巷裡找樂子,從此偃旗息鼓,看透人生。高場長的父親從他手中得了一筆較為豐厚的“遣散費”,買下鐵匠營那兩間平房,安頓全家。拿現在的北京地圖照量,鐵匠營雖不算市中心,但畢竟還在三環以裡,怎麼說,也是城區的“繁華地段”。但那會兒,真真切切是在郊外落了大荒了。房基地原先是宮內哪位旗爺家的老墳場,天一黑,四周連個路燈都沒有。六八月裡,鬼火飄搖。所以,地價房價都特便宜。高場長父親這人,精細,還會倒騰,沒過多些日子,居然把兩間平房擴大成了三正兩廂的院子。院子裡還栽了幾棵他們全家人久久嚮往的棗樹、柿樹和香椿樹,直把長子一家人驚歎得不行。後來兩家依然來往。長子經常來南城看望高場長一家人,並在酒後茶餘,常跟年輕的高場長撫掌感嘆“舊社會的黑暗”。現在回過頭來說,作為共產黨員的高場長,他最早的“階級教育”恰是無意間從這位舊軍閥的後裔、倒黴催的資本家那兒獲得的,絕不為過。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高場長當然是不能這麼說的。而事實上,他一九四九年參軍時,父親和祖父全反對,祖母拿著把鏽了刀刃的剪子,生生對準自己皺褶密佈的喉頭,非要跟這位“奇出怪樣,放著太平日子不過,居然要去當兵吃糧的孫子”拼命。倒是這位舊軍閥的長子,敗落的資本家,匆匆趕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