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就彷彿珍珠從極高的地方落下來,一顆一顆都落在玉盤裡,凝而不碎,又像是金鈴掛在樹林裡,風吹過去,琳琅地響,但是一絲不亂。
當時我微微一怔,質子已經應道:“是,我欲與姑娘一比高下。”
少女沒有說話,但是目中有譏誚之意,那應該是長久以來積累的信心——所有的人都說她好,誇她天下無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才能積累出這樣強大的信心。
別問我為啥知道得這麼清楚,因為這個表情和我家老二實在太像了,如果不是她身上一點龍的味道都沒有,我一定會懷疑是老爹派她出來抓我回去的。
“那麼……開始吧。”少女輕輕地說,一個字一個字,落滿一地的珍珠。
纖秀的手放在箏絲之上,一動,便有極遙遠的聲音從她的指上流出,極遠極遠,遠到我不能看清楚的荒野,茫茫的白霧茫茫地瀰漫開來,那聲音就在這霧中向我們靠近,一點一點的靠近,一點一點的清晰,猶如一個絕世的女子懷抱長箏姍姍而來,每一步落下都能看清楚一分:也許是眉,眉如遠山,也許是眼,眼如秋水,也許是唇,唇如啖血,然後是尖俏麗的下頜,以白雪喻之,白雪不及它溫潤,以美玉作比,美玉沒有她的光澤。
纖指纏於琴上,如落花飄過,如長風嗚咽,如細雨含愁,無邊無際,茫茫不知其所來,茫茫不知其所終。
忽然異軍突起,到最高之處忽又婉轉變調,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如一線銀索向極高之處拋去,以頂峰為底,一波越過一波,一浪高過一浪,直到與天相接之處,人都以為再無可上,偏又借風而去,直上九千里,似要與蒼天一較高下,到此,不僅聽箏的人,連彈箏的人都彷彿被那九天之上的奇險所震懾,屏氣凝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極靜極靜之處,那銀索從九天之上忽然下墜、下墜,就如同星辰隕落。每一個音符出來,都以為已經到最低的地方,不想那聲音仍然在低,越來越低,白茫茫的雲,莽莽蒼蒼的陸地,然後是浩浩淼淼的水,再低,更低一些,低到黃泉之下,豔紅的花開滿了火照之路,白衣的孟婆守在奈何橋邊,有無數幽怨暗生。 。。
賭約(2)
等等……這孟婆為啥子這樣眼熟?我定睛一看:哎喲,不是我老爹是誰?登時面白如紙,有人握住我的手說:別怕。
很輕的兩個字,卻將我從魔障中破了出來,我轉眼,低聲道:“公子……”
他微笑,說:“無礙。”放開我的手,拊掌道,“姑娘果然箏技超群,但是我有一點看法。”
少女停了箏,輕啟朱唇:“公子但說無妨。”
質子笑道:“單以箏技論,姑娘確實已經登峰造極,天下雖大,再無第二人能夠超越,怪不得姑娘有膽氣與我一較高下。”
“公子過獎。”仍然是冰涼如水,這個少女,彷彿廣寒宮的一塊冰,便是將火焰山翻過來,也不能讓她暖上半分,“這樣說的意思,是不是,公子輸了?”
她說得沒有錯,連質子都已經承認她箏技無雙,無人能及,不是認輸是什麼?
但是質子只笑一笑,道:“小淘肯將自身押上,成全我的賭意,我便是自知技不如人,也不能不與姑娘比上一比。”
那少女便起身道:“願聽公子妙奏。”
質子也不客氣,走至秦箏之前,凝視一刻,忽然信手一扯,竟將箏上十二絃拉斷了十一根。嬴風見此,忍不住驚叫出聲。而質子抬起頭來,露齒一笑,道:“小淘,你聽著,這首曲子,我是彈給你的。”
我呆呆地“嗯”了一聲,不明白他說彈給我聽是什麼意思,如果他給我一打糕點,我可以慢慢吃,給我一張畫,我可以長久地儲存,可是一支曲子,過耳就忘掉啦——我又不會彈箏。
可是心裡隱隱的歡喜,那是我無法明白的一種情緒。
只有一根弦,但是質子的手才一觸到,忽然就變了。
那彷彿是織女手上的梭,一來一去之間湧出大片的雲霞,或潔白如新雪,或鮮紅如血,或如山泉清澈,或如海面廣袤,變化萬端,我猜不出下一刻會湧出什麼顏色,什麼姿態,不知道前一刻消失的是白雲還是蒼狗,不知道正在凋謝的是牡丹還是青蓮,只覺得那手指所撥弄的是我的心絃,那弦上湧動的,是我的血液,那故事裡說唱的是我這一千年裡的歡喜與悲哀,是這永遠看不到盡頭的生命,是我永遠填不飽的肚皮……這樣熟悉的韻律,原來他就是我從西海出來的那一日,在海邊上彈箏的那個人啊,我找了這個人許久,這樣大這樣大的一個世界,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