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都說,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來了!爬得高,掉得重,財神跌交,元寶滿地滾,還不是小鬼來撿個乾淨。等爬起來已經兩手空空,變成「赤腳財神」。』
光是謂之『赤腳』,財神連雙鞋都沒有了,淒涼可知。月如嘆口氣說∶『真不曉是啥道理,會弄成這個樣子?』
『從前是靠左大人,現在左大人不吃香了,直隸總督李中堂當道,有人說,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會喘一腳,不會拉一把。』
『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話拉回來,『談我們自己的事,我是怕出了這樁沒興的事,胡家的喜事,馬馬虎虎,退了我們的酒席。』
『真的退了我們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辦,酒席照開,錢收不到。』
『這,』月如不以為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財神跌倒,難道還會少了我們的酒席錢!』
『不錯!他不會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孫廚說道∶『唐姨太你想,那時候亂成什麼樣子,你就好意思去要,也不曉得同哪個接頭。』
一聽這話,月如好半晌作聲不得,最後問說∶『那麼,你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現在,』孫廚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說∶『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是照常?』
『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氣我曉得的。』
『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開?』
『那還用得著說。』
『不!還是要說一句,哪個說,跟哪個算帳,唐姨太,我看你要趕緊去尋高二爺,說個清楚。』
『高二爺』是指阿高。這提醒了月如,阿高雖未見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裡』去打聽打聽訊息。
月如近年來難得進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見舊日夥伴,原是燒火丫頭,不道『飛上枝頭作鳳凰』,難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的叫她『唐師母』,總不如聽人叫月如來得順耳。尤其是從她出了新聞以後,她最怕聽的一句話就是∶『老爺這兩天有沒有到你那裡吃飯?』
這天情勢所逼,只好硬著頭皮去走一趟,由大廚房後門進府,旁邊一間敞廳,是各房僕婦丫頭到大廚房來提開水、聚會之地,這天長條桌上擺著兩個大籮筐,十幾個丫頭用裁好的紅紙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討『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漿汁染色,用小模子製成各種花樣,每粒拇指大小,玲瓏精緻,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們的恩物。
胡三小姐出閣,在方裕和定製了四百斤加料的桂花糖,這夭早晨剛剛送
到,找了各房丫頭來幫忙。進門之處恰好有個在胡老太太那裡管燭火香蠟的丫頭阿菊,與月如一向交好,便往裡縮了一下,拍拍長條桌說∶『正好來幫忙。』
月如便挨著她坐了下來,先抬眼看一看,熟識的幾個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時頂愛講話的兩個,這天亦不開口,各人臉上,當然亦不會有什麼笑容。
見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聲說話了,『三小姐的喜事,會不會改日子?』
她先問她最關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舊在包桂花糖?』阿菊低聲答說∶『今朝天朦朦亮,大太太、螺螄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麼會出這種事?』月如問說∶『三小姐怎麼樣?有沒有哭?』
『哭?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這種事,心裡總難過的。』
『難過歸難過,要做新娘子,哪裡有哭的道理?不過,』阿菊說道∶『笑是笑不出來的!』
『你看,阿菊,』月如將聲音壓得極低,『要緊不要緊?』
『什麼要緊不要緊?』
『我是說會不會┅┅』
『會不會倒下來是不是?』阿菊搖搖頭,『恐怕難說。』
『會倒?』月如吃驚地問∶『真的?』
『你不要這樣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螄太太最恨人家大驚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態,改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從哪裡看出來的,說不定會倒?』
『人心太壞!』
話中大有文章,值得打聽,但是來不及開口,月如家的一個老媽子趕了來通知,唐子韶要她趕緊回家。
『那幾張當票呢?』唐子韶問。
月如開了首飾箱,取出一疊當票,唐子韶一張一張細看。月如雖也認得幾個字,但當票上那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