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夠跟幾個好朋友常在一起敘敘,我就心滿意足了。』『你只曉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帶怨態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當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內。言外之意,相當微妙;胡雪巖很沉著地不作表示,只是問說∶『你是怎麼從何家出來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要告訴你的。不過你處處為朋友,聽了只怕心裡會難過。』
她的意思是將何桂清當作胡雪巖的朋友——這個朋友現在慘不可言。只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個『革職拿問』的處分;遷延兩年,多靠薛煥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況味也受夠了。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阿巧姐喟嘆著說∶『人嘛是個黑人,哪裡都不能去;聽說有客人來拜,先要打聽清楚,來做什麼?最怕上海縣的縣大老爺來拜;防是來捉人的。「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我算是領教過了,真正一點不錯。我都這樣子,你想想本人心裡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這樣說;不過說說而已,就是狠不下心來。現在——。』
現在,連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快不多了。從先帝駕崩,幼主嗣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氣象;為了激勵士氣,凡是喪師辱國的文武官員,都要嚴辦。
最不利的是,曾國藩調任兩江都督,朝命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四省官員,文到巡撫,武到提督,悉歸節制。何桂清曾經託人關說,希望能給他一個效力贖罪的機會,而得到的答覆只有四個字∶『愛莫能助。』『半個月以前,有人來說,曾大人保了個姓李的道臺,領兵來守上海。這位李道臺,據說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撫臺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門生,自然聽老師的話。薛撫臺再想幫忙也幫不上了。為此之故——。』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個最後的打算∶家事已作了處分,姬妝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這樣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錯,在這個時候,分袂而去,未免問心不安。無奈何桂清執意不回;她也就只好聽從了。『那天,他也總要為你的後半輩子打算打算。』胡雪巖說∶『不過,他剩下幾個錢,這兩年坐吃山空,恐怕所餘已經無幾。』『過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給人騙走了,這個說,可以替他到京走門路;那個說某某人那裡送筆禮。這種塞狗洞的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說,『臨走以前,他跟我說,要湊兩千銀子給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夠義氣。不過,這種亂世,說老實話∶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無打算的,我有一隻小箱子託七姑奶奶替我收著;那裡面一點東西,總值三、五萬。到了上海我交給你。』『交給我做什麼?』胡雪巖問道∶『我現在還沒心思來替你經營。』阿巧姐先不作聲,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彷彿有極要緊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巖是從錢塘江遙別王有齡的那一刻,便有萬念俱灰之感,什麼事都不願、也不能想,因此懨懨成病,如今病勢雖已脫險,而且好得很快,但懶散如舊,所以不願去猜她的心事,只側著臉象面對著他所喜愛的古玉似的,恣意鑑賞。
算一算有六年沒有這樣看過她了。離亂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榮枯異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個夢;當時形容清晰地浮現在腦際,兩相比較,有變了的,也有不變的。
變得最明顯的是全體態,此刻豐腴了些;當時本嫌纖瘦,所以這一變是變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練了。
不變的是她這雙眼中的情竟,依然那麼深,那麼純;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個胡雪巖以外,連她自己都不關心。轉念到此,他那顆心就象冷灰髮現一粒火星;這是火種復熾的開始,他自己都覺得珍貴得很。
於是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說∶『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麼危險,膽子小;是我的心境。從杭州到寧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個人為啥要跟另外一個人有感情?如果沒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著替他牽腸掛肚,所以我自己對自己說,將來等我心境平靜了,對什麼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氣說到這裡,有些氣喘,停了下來;阿巧姐不曾聽出他的語氣未完,只當他借題發揮,頓時臉色大變。
『你這些話,』她問,『是不是特為說給我聽的?』『是的——。』說了這兩個字,胡雪巖才發覺她的神情有異;立刻明白她是誤會了,趕緊又接了一句∶『這話我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