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一銚子的熱水,衝到盆裡;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巖往裡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什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什麼都高興。』這兩句話在胡雪巖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併。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裡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什麼;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這樣轉關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復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巖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地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床了。』『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裡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著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行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
望著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只有阿巧好談。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鐘了,請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巖問道∶『她睡在哪裡?』
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鋪,無足為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戶,甚至忌諱堂客,因為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衝犯所供的財神。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為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這麼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妻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那末今天睡在哪裡呢?『
『喏,』蕭家驥指著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鋪」。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巖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麼?』
『我看這張床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這裡搭鋪就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嗎?』
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巖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後,蕭家驥還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鋪』;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鋪設。等侍候病人服了藥,關好房門,胡雪巖開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沒有帳子,不知睡到我裡床來!』他拍拍身邊。
正在卸妝的阿巧姐沒有說話,抱衾相就;不過為了行動方便,睡的是外床——寧波人講究床鋪;那張黃楊木雕花的床極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裡床擱板上置一盞洋燈,——捻得小小的一點光照著她那個蔥綠緞子的緊身小夾襖;看在胡雪巖眼裡,又起了相逢在夢中的感覺。
『阿巧!你該講講你的事了吧?』
『說來話長。』阿巧很溫柔地說∶『你這半夜也累了;剛吃過藥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我現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聽,』阿巧姐說,『雞都在叫了。後半夜這一覺最要緊,睡吧!好在我人都來了,你還有什麼好急的?』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足夠胡雪巖想好半天。到底病勢初轉,精神不夠,很快地便覺得睏倦,一覺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巖卻願她多睡一會;拖住她說∶『天太冷,不要起來。我們好好談談。』『談什麼?』阿巧姐說,『但願你早早復原;回到上海再說。』『我昨天晚上想過了,只要這一次能平平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