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話已不適用於新社會了,更不適用於我們農場。穿衣戴帽哪能隨隨便便?誰都一樣,比方我必須穿警服,你們必須穿囚服。在這裡我要說:佟管教的政治嗅覺是非常靈敏的,否則要產生極其不良的政治影響。於隊長說這個我們一點兒也不驚訝了。他不這麼說就不對頭了。於隊長又發感慨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國際上是這樣國內也同樣啊!這時佟管教的神色已恢復過來,他請示於隊長可以不可以開始割麥,於隊長說開始吧。前面說過的強迫觀念這時再次顯現出來,“敵矛”們一齊脫下了印字背心,我也脫了,隊長管教沒再指出這般有沒有政治問題,許多“內矛”也脫光了膀子。看樣在熱和挨麥芒扎這兩種情況下,大家的選擇是一致的。
這天我近距離地看到了吳啟都的妻子齊韻琴,所謂近距離是相對以往而言,以往是遠遠只能看到一個女人的輪廓,現在幾乎是面對面了。吳一家的情況是應該加以補充的,自從管教剝奪了吳妻探視的權利,吳妻隔幾天就帶著兒子到我們幹活的地方來相見,古戲《樓臺會》變成了《地頭會》。過程幾乎是相同的,太陽昇高的時候一大一小兩個黑點從南面的帽兒山下移動過來,在警戒線以外停止,就顯出一大一小兩個人形來。吳妻也不貿然向前,兒子將帶來的東西匆匆送給爸爸,然後轉身跑回母親身邊。在經過一個漫長的注視過程後——大約中午時分,母子倆就離開了。這時我們也收工了。開初管教和警衛都企圖阻止這種影響極壞(管教語)的會見,加以驅趕,而他們採取潮水戰術,趕時就往後退退,一走開就又撲過來,十分執拗。沒有辦法,後來就不再管了。作為懲罰,正常的探視就一直不安排。可以說吳一家這種獨特的聚合在整個農場是罕見的。由此,我又想到十九世紀俄羅斯的十二月黨人的流放生活。許多人的漫漫征途由妻子相伴隨,畫面是悽婉而優雅的,透著高傲與溫情。相比之下,我們這裡的犯人就孤苦伶仃了。雖然國家有探視的規定,實際上來的家屬都很有限,有的犯人一年也見不到家人一次。許多人的妻子提出了離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來各自飛”這句中國成語本來就讓人匪夷所思,卻一次又一次被驗證。只我們班這個小範圍就有好幾個人判刑後老婆提出了離婚,李戍孟便是其中之一。相比之下,吳啟都的妻子真是令人敬佩。我說那天近距離看到了齊韻琴,是管教讓我去地邊的一座小樹林取他掛在那裡的軍用水壺,齊韻琴和她兒子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第一眼看見她我怔了一下,她的長相使我一下子想起我的一位小學老師。十二歲以前我隨祖母在原籍農村生活,小學上到五年級。那位女老師姓孫,天津人,會唱歌會畫畫,對學生非常和藹。我們都很崇拜她,把她當師長又當知心朋友,聽她的話,有心裡話也肯對她說。在我進城的前一年,她迴天津了。我看見齊韻琴差一點喊出一聲“孫老師”來。不會是孫老師,這一點只須稍一冷靜便會明確。她是吳啟都老師的妻子,她是我女朋友馮俐的難友,她是我此時此刻最希望能與之攀談的一個人。只需再向她邁過去幾步,我就可以向她詢問馮俐的事情了。但這是痴心妄想,此刻我的一舉一動都在管教警衛的監視之下。這時我已經從樹杈上取下了行軍水壺,只要一轉身一切便結束了。許是一種絕望情緒的驅使吧,在轉身之前我朝齊韻琴呼了一聲:我是周文祥!呼完我就返身往麥地走了。立刻又後悔了,為什麼要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而後來的事情證明,這一聲呼是有收穫的……
7月8日:現在的時間是一九五九年七月八日晚八點四十一分二十六秒……
——將時間分秒不差的記下來說明有一件重大事情發生,是重大事情。就是這一刻,我知道了馮俐的訊息。苦苦渴盼的訊息。字條是吳啟都在廁所交給我的,他看見我上廁所便跟了去。他將字條塞給我時一句話也沒說,做做解手的樣子就出去了。字條攥在手裡,直覺中曉悟到是關於馮俐的資訊。我沒立刻看,假若讓上廁所的人看見難說不惹出亂子。回到監舍,監舍裡一幅不變的景象:一拉溜“老和尚”依著鋪蓋打坐,發出鼾聲,似睡非睡是因為還有一件“功課”沒做——晚點名。點完名再開始正式睡覺。割一天麥子所有人都疲勞不堪,按說可以早一點點名,早點名早睡覺,犯人們也提過這個要求,但沒被採納。上完廁所我又重新“打坐”,這時我展開字條,一行娟秀的小字立刻映入眼簾:周,馮講過你,她在半個月前被判刑,轉走,去向不知,望多保重。看過字條,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我下意識地抬腕看錶,卻怎麼也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手溼了,我知道自己哭了,但我還是擦乾了淚水,將時間看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