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某後進畫家的詩作說道:“詩不是不可以做,但得先弄明白詩是怎麼回事。”旁邊一位‘大詩人’忙打圓場說,“詩可以不合仄,但要有奇句。”寫現代詩的,雖然最近也發生了‘學院派’和非學院派爭搶攤位的事,‘才’‘學’合流卻是趨勢。那些離了《新約全書》﹑存在主義就不會說話的‘詩人’,才性上常有非常之舉。他們心照不宣地為這個小集體塑造著一種隨時會出事兒的人格形象。在這方面,‘詩人’確比藝術家來得實在:後者的遺世獨立相只表現在頭髮褲子上,即便裸奔,也奔不出資產階級藝術的雕花鏡框——所以穿不穿褲子都是精英。‘詩人’則據說自海子臥軌以來,已有數百人先後赴了黃泉,留下一所詩的凶宅讓外人站在遠處疑神疑鬼,圈內的未亡人其樂也陶陶:好歹這也是處‘房地產’呀。 。。
“詩人”存則詩廢人亡(3)
二
詩之成為一種競技,還有更深遠的人類競爭文化的背景。
人生需要一些滋味,那便是“意義”。進化了這麼久的人,數來數去,意義也就那麼幾種。像滿漢全席這樣的口腹之樂,花前月下這樣的男女之歡,我們祖先上樹前就已領略,版本低些罷了。不過在這些意義當中,有一種人與人較量中出來的妙趣,像‘金榜題名’‘技壓群芳’之類,確是了不起的發明。這意義,雖然猴山上下依稀也能看到,卻是黃土摶人以來才蔚為大觀,它使人類的競爭不再同於動物的競爭,使人迅速膨脹為地球的主子,萬類的領袖。
這種意義,一面成全了人類的喜劇,一面也造就人生的悲劇。競爭惡性膨脹的結果,社會的每個部門都有它插手,生活的每個環節都有它參股--時常還要控股,結果搞得處處是拳壇,人人像泰森,凡事非要決出個高低,動不動便咬耳朵。年輕夫婦補了鋅又補鈣,發誓要懷個攻無不克的孩子,人生沒開始就起了狼煙;後來孩子老了,坐在太陽底下的小板凳上,與隔壁老太太比試誰家的兒孫更有出息,漏風的口角依然刀光劍影。人這輩子,入不入伍,‘戰士’算是當定了。百年匆匆而過,除了喊殺聲,我們還聽到過多少別的?除了揮拳掃腿,我們還見到過多少別的?除了兵書陣法,我們還想了解多少別的?鑽研多少別的?
詩很早便成為承載此類意義的一條船,槳聲帆影的走了千年,把一撥撥的‘西湖十才子’‘未名湖四傑’從籍籍無聞的此岸運到聲名赫赫的彼岸。應該說,在提倡‘感物詠志’的古代,這類貨色大概還只裝了半艙。那時候,“語不驚人死不休”(杜甫)的確包含‘比較級’在裡面;“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司空表聖),說得更明白;國家則努力把詩變為社會階梯,科舉考試便設有賦詩一項;民間也按照社會等級的思路,從詩人中選拔‘詩聖’‘詩仙’‘詩鬼’之類--民國初年還有人把同光朝詩人照水滸的天罡地煞排列了坐次。但在很大程度上,那時的詩歌仍是仁人載道說教的去所,常人吟風懷遠的地方。這也正是為什麼那時的詩歌能為幾乎整個士大夫階級所閱讀和寫作。
到了近現代,詩歌像許多事情一樣,大大地行業化了。關於這個行業化過程,自有名牌的說法可資諷誦,如‘第X次浪潮’之類。但據我浙江村的理解,那其中也未嘗不包含這樣一種可能:在結果不平等的前提下,手段的趨於平等,使得競爭越發擴大越發激烈,原來有數的幾塊金銀銅牌已經打發不了黑壓壓的健兒,迫切需要增加賽場賽項,多分些65、66公斤級組,這樣眾李逵就可以在較固定的小圈子內運斤成風,而不必一齊殺奔東京。結果,詩歌便被正式徵作這樣一方制度化的比武場。詩人來這兒不為別的,只為爬社會階梯,為人生‘一搏’出人頭地。他和那些開公司的、搶銀行的、走官路的、讀博士的、辦綠卡的其實是一回事。
競爭造就了行業,行業意味著利益,利益趨向於集中,而集中的結果,就是大家常議論的‘小圈子’。大眾有時遠遠望著小圈子納悶:就那麼十幾個人,七八條槍,折騰什麼勁兒呀?但對裡邊的人來說,只要名位、鈔票、等級制度、出國訪問等等應有盡有,圈子的半徑倒是越短小越好。一出實驗戲劇,那臺下坐的本來也是臺上演的或臺後忙的。演員有時脫離劇情朝觀眾席裡拋句黑話,飛回媚眼,‘受眾’一方自然明白怎麼回事的多,以為又在鬧‘先鋒’的少。七八位現代詩人圍成一桌,聊過美妞的動向,傳達了海外珍聞,便可籌劃中國詩歌明年向何處去了,因為,按他們的統計,“人都到齊了”。倒是這些年市場經濟著實難為了小圈子一回。早已自絕於普通群眾的詩人藝術家們遭遇自負盈虧